但他沒有近前去看,他還想要在漫山遍野的死人裡翻一翻,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和他的子,直到後來曹公的士兵過來將他脖子和雙手都套了繩圈,像牽豬一樣的牽著走,他才停下那漫無目的尋找。
他和很多人一起來到了兗州,在兗州安了一個新的家。
那到底算不算是新家呢?他們其實心裡也不是很確定,因為這個“家”和以前的家很不一樣。他們當中鮮有人是帶全了家眷來的,而搬來兩卷席子搭起一個窩棚是很難稱之為家的。
裡麵需要有床榻,有被褥,有鐵鍋,有爐灶,有足夠的糧米,最好房梁上還能掛一塊鹹肉,屋外的圈裡還有一口豬。
——還需要有人。他們這樣嘀嘀咕咕。
曹公於是很慷慨地帶他們去了徐州,那裡有許多房屋,裡麵有床榻被褥,有鍋碗瓢盆,有糧米,有牲畜,還有婦人。
他們曾經受過的苦楚,現在似乎全部都在這些徐州人身上彌補了回來!
他們可以任意地帶走所有想帶走的東西,至於帶不走的,不願意被他們帶走的,他們可以隨便處置!
有些婦人會被他們擄掠回兗州——年輕,乖順,強壯的那部分,可能會成為他們的妻子,為他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不夠年輕乖順的會被他們殺掉,不夠強壯的會死在跟隨他們回兗州的路上——但看在他們眼裡,也同牲畜是差不多的。
那不是父母為他們訂下的妻子,不是他們同村一起長大的青梅,不是他們扛著鋤頭,走在田野間忽然見到的鄰家女郎。
至於那些婦人有沒有父兄夫子,他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因為男人被他們殺光了。
那些在他們的刀下哀號的徐州人沒有得到他們的憐憫,那些徐州人在他們眼裡似乎是算不上“人”的,但這絕不是因為他們格外傲慢,格外殘忍——他們也不覺得自己是人啊。
他們在很早以前,被一批批地斬殺時,就已經變成和野獸差不多的東西,曹公牽走他們後,也隻是按照野獸的方式馴養他們而已。
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甚至曹公也縱容他們這樣活著,有強敵時他們會潰逃,行軍時又會四處擄掠,可是,他們人數眾多啊!誰也不用珍惜他們,第一波箭雨可以讓他們挨,山坳的伏兵也可以他們來探!他們活得便宜,死得也便宜!
總之,陸廉的那些青州兵,那些家裡有父母妻兒,那些活得漂漂亮亮的青州兵,有什麼資格來臧否他們呢?
……陸懸魚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心路曆程的。
但戰利品很少,糧草很少,於是他們都需要她養,這是毫無疑問的。
而且這群青州兵還特彆難管理。
首先是士兵和民夫沒什麼區彆,烏泱泱的萬餘人,人人都能拎起棍子照你頭上來一下,人人都能在扔了棍子之後一屁股坐地上等飯吃;
其次是曹操治理自己的兗州軍那麼精心,但對青州兵就是放養的態度,他們在聽懂軍紀方麵基本和非洲黑猩猩差不多,你必須把刀子亮出來,他們才能明白你的態度;
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他們還特彆的齊心,比如說夥食不好,他們撒潑打滾摔碗還是小事,一大群人罵罵咧咧地要衝出俘虜營搶糧食,這就很奇葩。
……要知道鮮卑和烏桓的俘虜陸懸魚也是沒少見過的,那群胡人都能老老實實地吃飯起床按著官吏安排南下去徐州,這群青州人忽然就聽不懂青州話了她折實也是沒想到的。
但要真亮刀子,她多少又有點猶豫。
這群戰俘裡確實也有和自己麾下士兵有親有舊的,打掃戰場時不少士兵跑去認人,然後就認出了這個是自己村東頭小嬸子的表兄,那個是鄰村六叔公家的族兄,認出來之後就有哭的有罵的有拳打腳踢的,最後好不容易兩邊都分開,暫時穩定了情緒。
……於是一部分徐州兵,以及張遼的並州兵被拉來看戰俘就多少有點懵。
尤其是那群並州人,平時仗著是騎兵,除了伺候自己的戰馬之外很少乾雜活,現在當看守就有點不太自在。
但陸懸魚不太在乎他們懵不懵,她抓了圍觀的潁川人和躺平吃魚乾的司馬懿來,想要整理出一個安全高效處置這些青州兵的去處。
她和這些文化人正商量著一個個方案時,帳外忽然喧囂起來。
她抬頭詢問,帳外卻遲遲沒有人回報。
直到她自己出帳去看,親兵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時,陸懸魚才發現出事了。
有座一千人的俘虜營柵欄被掀開了,青州兵跑了出去。
他們也沒有跑很遠,而是衝進了那群聽說打完仗,於是拖家帶口趕緊回家的兗州人村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