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後,小婦人一邊繡,一邊同麵前的人聊起天來。
——為什麼不進城呢?
——城裡自然是很好的,但他們要攢十錢啊。
——你們兩個人,如何要十錢?
——貴人說笑,若隻有我們姊妹二人,如何能活著走到許城?不算這孩子,一共六口人呢!
貴人張張嘴,又環視了一下這個小窩棚。
“他們住隔壁?”
小婦人搖搖頭,“阿翁帶著他們去樵采了,日落方歸。”
六個人加一個嬰兒住一個不到平米的窩棚,也能住。
不能躺那就坐,大家都坐著睡,一個擠著一個,還挺保暖。
“我出城時,看到有城中世家挑選奴仆入城,”陸懸魚小心地又開口了,“那些人願意將自己賣了嗎?”
小婦人噗嗤就笑了。
“貴人說笑,就眼下的境況,哪裡由得我們挑剔呢?”
“開春也可以自己開荒,”她說,“說不定劉使君的官吏派過來,還能幫襯你們些。”
小婦人輕輕地撇了撇嘴,旁邊那個年紀較輕的冷不丁就開口了。
“若是小陸將軍也收部曲,就好了。”
阿姊立刻就“呸”了她一下,“好大的臉,你我有什麼福分,還肖想能當小陸將軍的部曲?”
……小陸將軍有點尷尬地搓搓臉。
“當她的部曲怎麼了?”她問,“不一樣也是與人為奴嗎?”
姐姐低頭乾活,隻是應了一聲,妹妹一臉敢怒不敢言。
她伸頭看看那並不高明的針線,“這活多少錢?”
“這兩邊的袖子加起來,正好一個大錢。”
“再給你加一個大錢,”她說,“你且說說。”
當小陸將軍的部曲有多好呢?
那位姐姐表示,這在流民心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陸將軍名聲很好,這意味著如果是真的,她肯定是個好人;如果是假的,她也很在乎她的名聲;
她要行軍打仗,自然要帶著部曲,不至於苛待這些留下來的家眷,部曲們是她的私兵,那肯定是又有犒賞,又不至於帶頭衝鋒的;
她又斷然不會像那些豪強一般,見了自家田客的妻子女兒生得漂亮,就要擄進宅裡去,那大家不就更安心了嗎?
這個小婦人針線活做得馬馬虎虎,但是說話說得可利索了,不一會兒功夫,妹妹手裡那個歪瓜裂棗的藤碗編完了,也湊過來開始嘰嘰呱呱。
“若是小陸將軍願意收了我家當部曲,她豈能讓我們繼續住窩棚呢?怎麼不得得借我們些家夥,最好再來一輛板車!到時就可以挖些泥運過來,砌個泥屋,冬天也不怕了!”
“那靠著水澤的地雖荒,其實卻肥呢!隻是村落廢了,咱們不敢自家去住,這要是小陸將軍收個幾百上千的部曲,那還怕什麼賊寇野獸的!”
“而且還有!”
當妹妹的聲音忽然轉低,眉毛眼睛擠在一起,湊過去跟姐姐嘀嘀咕咕。
“我都聽到了,”麵前的顧客一臉無奈地說,“你們說當了部曲就不用被征發徭役了。”
當劉使君治下的自由民呢?
也不錯,她們表示,如果她們有田產房屋的話,她們也願意當劉使君治下的自由民,這個選項和當小陸將軍的部曲那個選項是一樣好的。
……她就大概明白了。
那件氅衣雖然原本就很樸素不起眼,但繡完之後,她硬是看不出來有啥區彆。
……窮苦人身邊什麼都缺,針線也缺,沒有什麼各色的細線,用的最多的就是粗麻直接紡出的線,縫補是可以的,繡花就特彆差勁了。
見她皺眉打量,兩個小婦人還很有點惴惴不安。
好在這位貴人還是很和氣地付了錢——雙倍!
天色已經晚了,陸懸魚是溜達出城的,當然也是溜達回去的。
溜達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寒門出身的士人坐著鹿車,喜滋滋地往縣府的方向奔,也有吃飽喝足的兵卒神色匆匆地趕回軍營。
除此之外,豪強偶爾有一兩個,閥閱世家沒看見。
——畢竟這裡很快要變成絞肉機,真正的狗大戶早就搬走了。
市廛旁原本用來停馬車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個小窩棚,沒有點燈,在漸漸變暗的城市裡寂靜無聲。
但她視力很好,透過尺寸捉襟見肘,根本搭不住整個窩棚的油布和乾草,看到了裡麵坐著的一個個人。
他們好像睡著了,又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