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金收兵。”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很清晰,像是帶了點哭腔,又像是已經釋然。
就在數裡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軍正在校準一架架沉重而昂貴的弩機,準備迎接將要追擊而來的荊州軍,並結束這場戰爭。
有輕騎忽然跑了回來。
“彼軍已撤!”他大聲道,“張校尉請將軍示下,欲使鐵騎出戰否?”
高乾望了望荀諶,又轉過頭看向輕騎,“派傳令官去,告訴他歸營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諶說道,“元才處置的對。”
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落在高乾耳中像是一種譏諷。
“我非心生懼意。”他乾巴巴地辯解。
荀諶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袁紹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悵地向下望,兩軍的火把初時交織在一起,漸漸便分開了。
一路向他而來,陸續入營,另一路則漸漸消失在將要泛出暗紅天光的戰場儘頭。
“今夜領兵突入營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說,那是長沙郡的中郎將黃忠。”
高乾鼻腔中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
“劉表得此人卻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將荊襄拱手讓於劉備!”
他嗤笑之後,似乎想起什麼,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確寬仁愛士,但就算這樣的人在河北,難道就能被重用嗎?
無論經曆過怎樣殘酷的一夜,太陽總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會溫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狽的麵貌。
士兵們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著走著,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裡。
——應該趕緊換上乾燥的衣服,並且用被子裹起來啊!
——應該給他們喝一些熱湯!讓他們趕緊暖和起來啊!
醫官這樣嚷嚷著,但沒什麼用,他們沒有那麼多的被子,沒有那麼多的熱湯。
他們必須趁著冀州軍回營修整的時機,趕緊撤回許城去。
滿地的屍體,滿地還沒死的傷員,都跟冰冷的泥漿混在了一起。
蔡瑁尋過來時,黃忠也是這樣一身的泥,在一個個翻找自己的士兵,發現有人沒死,隻是昏過去後,就命令其他人將他放到板車上,推著走,有乾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們其中有些人還是活不過來,醫官這樣說,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戰鬥,已經將許多人的元氣耗儘了。
黃忠也不吭聲,也不放棄,還在那裡繼續一個個地翻,中間踉蹌著摔了幾交,因此滿頭滿身都是泥漿與血漿,蔡瑁幾乎沒認出他來。
但黃忠認出了這位上級,並且踉蹌著過來行了一禮。
“未能儘滅賊軍,摧城拔寨,愧對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著他渾身上下暗紅色的泥漿,再看看這個同樣暗紅色的戰場,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紀亭侯相人之術,舉世無雙。”
即使是沒在前線指揮的蔡瑁,這一夜也受了凍挨了累,天明撤兵時,也打起了噴嚏。但劉勳就不同,整場戰爭中,除了從張繡軍中逃走時狼狽了些,他稱得上是一點苦也沒受過的人。
大軍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選一輛保暖的輜車坐著,但黃忠十分執拗,認為輜車應該讓給傷員。原本這位地位尊貴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駁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張繡都做好了在旁相勸的準備,但劉勳最後居然什麼都沒說,也就忍下來了。
他依舊坐在那輛已經破破爛爛的軺車上,裹著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旁人見了,都覺得他這一夜必定也是殫精竭慮,辛苦非常。
隊伍很長,西涼兵在前,廬江兵居中,荊州兵殿後。
土路泥濘,軺車時不時會陷在泥裡,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軍不會為此停下,而是有專門的親隨負責這件事。
既然軺車的位置忽前忽後,劉勳也就很自然地將西涼兵和荊州兵的聲音聽了個遍。
都是撤退,都是無功而返,荊州軍的士氣還是很高的。
他們拿了不少戰利品,並且對那些戰利品進行各項的品頭論足,冀州人的甲那樣新,兵刃那樣鋒利,遠勝過他們!還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東西,那些銀錢,還有他們的車馬!他們撤退時丟下了不少輜車!啊呀呀!回鄉時憑著這份戰利品都可以買幾畝田!
西涼軍的士氣比他們差了很多,主要是因為這一場戰鬥幾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儘管他們也拿了不少戰利品,但那些損失的同袍卻再也回不來了——那都是一路從西涼走過來的老鄉啊!
廬江兵的士氣是最差的,他們十不存一,既沒有什麼功勞,也沒有什麼戰利品,他們也沒辦法將自己的同鄉屍骨帶回去,他們的兄弟,他們的鄉鄰,就那樣被輕率地扔在了那個不知名的營寨前。
他們的屍骨就那樣爛在了泥裡!
他們走在路上,兩隻紅腫的眼睛在寒風中不停地流著眼淚。
——咱們怎麼沒有黃將軍那樣的統帥呢?
他們這樣喃喃地問。
——要是黃將軍,或是小陸將軍那樣的人領兵,那麼多的兄弟,那麼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們的嗚咽聲被留在了風裡。
車上的劉勳一聲也沒出,就那麼靜靜地聽著。
聽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