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對於這片幾十裡都布滿帳篷、輜重、柵欄、溝壑、死屍的戰場來說,人的聲音渺小極了。
有那麼多人不甘的咆哮哀求,祈禱咒罵,沒有一個人的聲音能傳到統帥耳中。
他們就是那樣喊儘了最後一聲,呼出了最後一口氣,不甘心地與泥土融為一體的。
第一天的戰鬥是這樣,第二天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彆。
袁紹依舊在進攻,依舊進攻得不緊不慢,依舊用冀州士兵的生命換來少於他們人數的青徐士兵的生命。
戰場上的屍體很快多得讓人下不去腳,大家都不得不將小跑改為快走。
因為每當跑起來時,總有人會絆倒在昨日或是前日的屍體上。
……他們都儘心儘力了!那些有口氣,或者有完整屍體的同袍,他們也儘力搬了!但還有許多已經被踩得不像樣的東西,營中也沒有那麼多鏟子和木桶啊!
所以他們仍然在這樣血肉模糊的戰場上,進行著毫無意義的廝殺。
按照傷亡人數和比例來說,袁紹依舊在吃虧,但他好像並不在乎。
冀州軍依舊厚重得像一座大山,依舊有大量部隊從每一天的開始站陣型到最後,而沒有投入戰鬥。
牽招帶領的就是這樣一營的士兵。
每天寅時他先起身,開武庫,清點武器,寅時過半士兵起床用過朝食,著甲持戈,卯時出營,準備戰鬥。
……然後一等就是一天。
在雙方接戰前,士兵們會站得整整齊齊,按照隊形緊密聚在一起,時刻準備在聽到軍令後,一步步向前,投入戰場。
等到晌午左右,雙方投入的兵力會達到今日兵力預算上限,對麵的陸廉有時還會多派一些兵力,但主公這邊是不會派太多兵的。
……太多了,戰場擠滿了,施展不開。
所以晌午還沒喊到的部隊就可以原地坐下,說說話,曬曬太陽,從懷裡摸一塊早上留下的餅子來吃。
為此士兵們很滿足,他們在側翼,而非中軍,因此戰場相對乾淨,坐也是有地方坐的,吃飯也不用對著一些不想看到的東西吃……儘管非要吃的話,也吃得下去。
他們有個好長官,有個好位置,而且多活了幾日,實在心滿意足,沒有什麼更貪婪的念頭了。
第三日戰鬥規模不大,雙方修整一下。
到了第四日,忽然起了變故。
他們的校尉被調走了!
牽招平靜而恭敬地站在那裡,任由上首處的主公打量他。
這樣的打量有過一次,但那次過於刻骨銘心,他的情緒也過於激動,因此過後對於中軍帳的一切都感覺非常模糊。
因為那封信,不僅他被調離了突騎,隻做了一個千人小營的小校,甚至後來有傳聞說,連沮授也因他而受小人攻訐,失了大監軍之位。
有了那樣的經曆,他已不會再因主公召他進帳而感到一絲一毫的激動。
袁紹這次確實也沒說什麼令他激動的話,隻是很隨意地問問。
問問他家中老小妻兒,以及調來新營這幾個月了,感覺如何。
這都不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他平靜地一一答過,甚至還有空暇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帳篷內的一切。
有五六座連枝宮燈一起點亮,因此帳內如白晝一般,絲毫不顯昏暗;
有錯金博山爐在角落裡,淡淡煙霧氤氳而上,散發著馥鬱的香;
有幾個文士坐在兩側,神色高深莫測地看著他,他們都是高冠博帶的打扮,穿著樸素又精細的衣服,戴著鑲玉的發冠,頭發絲都一絲不亂;
牽招還看到了一個火盆,在主公的帥案下,銅製鏤空雕花,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裡麵跳動,而灰燼卻翻不上來,精巧美麗得像是一個擺設。
很奇怪啊,牽招想。
這座中軍大帳這樣空曠,隻在主公腳下有一個火盆,可他走進來卻不覺得寒冷,撲麵而來就是藏著幽香的熱氣。
“子經之才,隻為一校尉,如明珠於櫝啊,今升你為中郎將,領一大營,來日出陣,如何?”
這句自然又突兀的話一說出來,牽招腦子裡那些關於中軍帳的小困惑全都不見了。
他隻是感動又困惑地看向主公,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推動他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有些流言漸漸在冀州軍中流傳起來了,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先起的頭,也許是來賣東西的商賈先問起小軍官和士兵們,問他們聽沒聽說過牽招將軍是個多麼勇武善戰的人。
——聽說牽招將軍與劉備相熟,很是了解劉備軍一舉一動呢!
——如果是他領軍作戰,陸廉必敗!
——可惜呀!可惜牽將軍為小人所害,被冷落至今!
——什麼人聽了他的事能不感慨,不遺憾呢?
這些流言隱秘地傳播開時,牽招毫無察覺。
就像他不會知道,中軍帳兩側的偏帳裡擺了多少個他看不見的炭盆,才能將大帳烘得這樣暖。,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