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漸漸地來了。
沒有徽章, 但營門前巡邏的士兵甚至沒等到那幾個人走近,驗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們。
他們與其他緩緩入營的士兵很不一樣, 儘管穿著一樣肮臟破爛,看不清顏色的衣服。
第一天歸營的士兵毫無疑問是識路的。
不僅識路,而且一般有小隊為單位,互為倚仗, 體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後, 可以順利地走過十幾裡, 甚至是幾十裡的路程。他們與其他歸營的士兵慢慢彙在一起,互相交流起來。誰殺了幾個敵人,誰搜刮了多少戰利品, 哪一個竟然斬獲了一麵旗?殺了一個部司馬?這功勞可就大了。
他們是疲憊的, 但尚有話說, 眼神中還帶著對軍功,對未來的那點光彩。
第二天歸營的士兵就沉默了許多。
他們失去了自己小隊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潰散, 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靜荒野中尋找著方向。他們可能受了傷,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們的隻有自己的呼吸聲。
他們當中有人能撿到一根火把, 繼續慢慢走。有的人則在野外又度過了一個夜晚,天亮時才被斥候找回。
誰也不會問他們在那個夜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 但他們的神情與第一天回來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們的臉像是凍結在冬末春初的夜裡,再也無法舒展開,但他們仍然能夠沉默地繼續他們的職責, 像一具具已經死去,靈魂卻尚未解脫的屍體。
而第天開始再回營的士兵就很不一樣了。
他們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被大將軍派出去的軍官帶兵領回來的。
冀州軍擊碎了他們的心誌,也擊碎了他們的人格。
他們當中有些人像遊魂一樣在戰場邊緣遊蕩,有些人選中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逃離。當他們吃完身上帶的少量乾糧之後,有人將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找到一處略像樣些的樹樁,趕緊將繩結打好綁上,再躺下來,小心將自己的脖子伸進去。但也有更執著些的,終於在一座廢棄村莊裡找到一棵被交戰雙方忽略,沒有被堅壁清野掉的古樹。
斥候走到那裡時是嚇了一跳的。
那樹上掛滿了人,風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沒找到樹樁,更沒找到那棵樹的人就在第天,第四天陸陸續續被帶回來了。
他們是逃兵,需要受罰,大將軍很寬仁,除了煽動逃跑的人會被嚴厲處置之外,大部分潰兵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帳篷裡。
但他們不能出操,不能訓練,給飯他們就默默地吃,不給飯他們也可以安靜等著自己被餓死。原來的靈魂似乎已經消失,俯在身上的隻不過是戰場上的鬣狗與寒鴉,在夜裡閃著陰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來的。
他們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經吃過很久一段時間飽飯的士兵。
但他們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歸營的人。
他們很平靜,看向營地的眼神裡有些挑剔,有些打量,還有些畏懼,互相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這很可疑,巡邏的士兵聲氣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們,不許他們近前一步。
那一張張臟兮兮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不服氣的神情。
“我們,我們校尉讓我們來的!他說,他同大將軍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聲“哈!”了一下。
“你們的校尉是哪一位貴人?”
“王金鳳!”那個為首的漢子也大聲“哈!”了一下,“他可是我們青州軍中有名的刀手!”
幾個巡邏的青州兵狐疑地小聲商量幾句,有人悄悄跑進營去,還有人繼續斜睨著打量他們。
“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是哪一營的?何時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紀,他領著我們一眾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殺去雒陽時,你還在撒尿玩兒泥巴呢!”
刀疤臉王金鳳跪坐在地上,偶爾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擺出正襟危坐的氣勢,但怎麼也學不來。
他最後還是兩隻手撐在地上,用洪鐘一樣的聲音嚷道,“大將軍!他們早就歸順朝廷了!那話隻是說說而已!他們!他們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處的年輕女子麵色很冷淡,但嘴唇輕輕張開,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
刀疤臉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好像是誇他“很有精神”。
……不確定,再聽聽。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點看不過去他的舉止,冷冷地開口:
“大將軍並非因言論罪之人,但軍中自有法度,爾等今後當謹言慎行才是!”
刀疤臉訥訥地應了,想想又趕緊開口。
“大將軍,小人能當校尉吧?”
大將軍臉色平靜地看著他。
“一營一壘謂之一校,爾有何能,堪為校尉?”
刀疤臉趕緊挺挺胸,“大將軍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興的樣子。
“出言狂妄!大將軍日理萬機,哪有功夫考校你!”
這話又令刀疤臉有點惶恐,趕緊低下頭。
但他還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頭,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將軍的表情還是很冷淡,但她明顯在思考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