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劍這種事, 自然要看各人的目的。
項莊舞劍,他自己肯定希望單人舞,但樊噲就不同意。
然而大將軍問出這句話, 又有人多想了。
——大將軍欲獨自舞劍,還是與人對劍?
——除明公與關將軍外,帳內並無身份適宜之人呀!
——既如此,大將軍此言, 莫非有何弦外之音?
他們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上首處, 明公倒是一拍大腿:
“想幾人,就幾人!”
“那行, ”大將軍說道, “這帳篷空間門有點小,一個個來吧。”
……帳篷裡又靜了片刻。
很早以前就有人認為, 馬戰首推呂布, 步戰則推陸廉, 陸廉一人一劍守長安, 若非叟人開城, 不知又將如何!
但大家到底不曾親眼見過,以前陸廉身份低微時沒人有那個興趣,現在人家受了主公登壇拜將的禮, 成了大將軍, 沒人有那個資格請她舞劍了。
當然她打仗時還是有機會看到的, 跟著她衝到第一線就行,問就是您有那個膽子嗎。
現在大將軍下場了, 不是意思意思的舞劍,而是準備和人捉對練練,大家興奮的小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
——和陸廉對舞!這個能不能上史書啊?!彆說勝過她, 要是能在她手下守住片刻,或者萬一今天運氣就到了,能給她那件漂亮的袖子上劃個口子,明公在上,肯定也要另眼看待!
大家都有點興奮,歲數大的看年輕的,歲數小的看對麵,誰也不想第一個出來,偏偏對麵的武將們都是一副被箭矢射成篩子的疲憊模樣。
……比如說前排有個興致很高的張遼,偏偏一隻胳膊吊在胸前,吃飯都要用勺子的。
“大將軍既有興致,”忽然有人開口了,“我來試一試。”
張繡坐在士人這一邊,穿的卻是一身束袖的曲裾,現在將曲裾的前襟挽起,掖在腰帶裡,又跺跺腳,鬆鬆腿,整個人的氣勢就更足了。
“好,”大將軍很和氣地說,“張公請吧。”
張繡有時會覺得陸廉這人是有點奇怪的。
言行舉止雖然有點怪誕,但不算十分出格,品德名聲更不用說,因此應該說,隻要看到她的臉,不說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至少也應該平心靜氣。
但當他起身,準備向這位年輕將軍挑戰時,他忽然察覺到自己看到她時,總有些彆的想法。
——比如說,他會莫名地嫉妒她。
很合理。
甚至不止是他,在座幾十位賓客中,總有一多半對她是且敬且嫉,且妒且服的。
尤其張繡跟著叔父張濟領著西涼軍穿過潼關,奔赴京畿時,叔侄倆是有些野心的。
漢室傾頹,群雄紛爭,他們有天下無敵的西涼軍,護送天子時公卿們在他們眼裡如草芥一般,他們想殺誰,就殺誰,想怎麼殺,就怎麼殺!
皇室的符策典籍散落在田野的荒草間門,有宮女想要尋回它們,被兵士一隻手揪住頭發,拖狗一般拖走,有公卿想要尋回它們,被兵士一刀捅進胸膛裡,如宰豬一般放血。
任何人在那樣的境遇裡都會變得瘋狂而充滿幻想,即使他們沒有一塊真正能夠產糧募兵的立足之地,叔父仍然篤定他們隻要向南,就能輕而易舉地攻下劉表的荊州。
他們已經是諸侯,並且準備更進一步。
而後穰城下的一支流矢,將什麼都改變了。
他偶爾會回憶過去,回憶在董公麾下少不知事的日子,回憶策馬走在長安街頭上,公卿百官噤若寒蟬跪於馬前的日子,回憶天子也要看他叔侄臉色,求一口飯吃的日子。
那時的陸廉可不如他。
她一整條街的親鄰都被殺得儘絕,隻有兩個婦孺僥幸逃得性命,她像狗一樣逃出長安,在泥潭裡一步步地艱難跋涉,走得雙腳流血,雙頰枯槁,才走出一條生路!也不過是躲在平原城裡,當一個小小的更夫,為人驅使罷的黔首罷了!
長安是她前半程苦難的一站,卻是他人生榮耀的頂端。
她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劍走過來了。她衝他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看不見什麼表情,隻是拔劍向前,擺了一個備戰的姿態。
歲月不曾剝奪她的力量,她看起來仍然年輕有力,不言不笑,氣勢更盛他一頭。
他是朝廷親封的建忠將軍,宣威侯。
——孱弱的朝廷,並且在他脫離朝廷之後,再無建樹。
她也是朝廷親封的驍騎將軍,先是紀亭侯,後為琅槐鄉侯,今又立此功,足以再進一步,封一個縣侯。
然後他們在爵位上就持平了。
天下誰也不會覺得他們的地位是持平的。
張繡就是在那一瞬刺出了他的劍,當他刺出那一劍時,他心中感到驚異極了,不明白以自己今時的身份地位,是怎麼想到去嫉妒陸廉的。
可是陸廉的劍比他的念頭更快!
她甚至沒動一動雙腳,身形像春初最後落下的一片葉子,無聲無息,連一個旋兒也沒有,輕飄飄地落在泥土裡。
她的劍也不似傳說中的驚雷一般,威猛雄渾,隻是在躲閃他的劍時,順便將自己的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不曾躲,因為躲不開。
她的眼睛裡沒有鬥誌,甚至將劍收回來時,她還客氣地笑一笑。
這個戎馬半生,鬢邊已經生了白發的西涼漢子忽然釋然了。
“若無叟人背信棄義,”張繡說道,“以你的本事,確實可以守住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