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一臉嚴肅, 但她感覺整個人都很懵。
“我姓陸啊。”
“真姓陸?”
“真姓陸。”
“未知祖籍何處?高堂名諱?祖上以何謀生?耕讀商賈?族中有幾口人?如何去了雒陽?十幾年間不曾歸鄉探望?”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這個,”她支支吾吾,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急, ”主公好整以暇地將自己麵前的一盤肉乾遞過去, “吃飽了嗎?”
“吃飽了,”她猶猶豫豫地看著那盤肉乾,拿起一條,“再吃點也吃得下。”
“那就邊吃邊想。”
……她又把肉乾放下了。
“不管祖上是做什麼的, ”她說,“反正我不姓劉啊。”
“我卻覺得, 你很該姓劉啊。”
她手裡握著那根肉乾, 迷惑地看著主公, “姓劉有什麼用?”
“姓劉, 你將來說不定可以封公。”
主公不是個喜歡規規矩矩坐著的人, 見眾人出帳,很自然地改成盤腿坐,一邊喝酒, 一邊叨叨咕咕地給她講起一些很基本知識的東西。
比如說,非劉不王。
柘城之戰已畢,袁紹敗退, 待下邳之圍解除, 論功行賞時,大家都會加一等, 比如說沒有爵位的人可能得個亭侯,亭侯升一級當個鄉侯,而她作為琅槐鄉侯再升一級自然是縣侯, 食一縣之祿米。
這很好,對於很多當世的武將來說,一輩子能封個縣侯已經心滿意足,但對她來說問題就很大。
她還不到三十,天下也沒有平定,肉眼可見的還有功勞給她賺,但爵位已經封無可封。
再往上封,就是公了。
但大漢開朝至今,不僅非劉不王,而且也幾乎沒有非劉而封公之事。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有個姓王名莽的就受封了安漢公,之後的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所以正常情況下,不姓劉,就不能封公,不封公,她就會麵臨封無可封的困境。
她撓撓頭。
……女公爵,聽起來挺拉風的,但問題是這東西乾嗎用的?
……或者換句話說,她從亭侯升為鄉侯也沒感覺有什麼不同啊,升為公之後有什麼質的飛躍嗎?
主公摸摸胡子,“到時你在朝堂上地位尊崇,超然於眾人。”
“現在也沒什麼人敢惹我。”她說。
“一郡百姓的賦稅都拿來養你。”
“我也吃不了那許多,”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況且我是有手藝的,我自己能養活得起自己。”
主公上下打量她,“老了也是?”
……這個,這個超出她的計算範圍了。
她肯定是有壽命的,不可能像那些長耳朵種族一樣活個三千年打底。
但她有點懷疑她是不會老的。
“不過,”主公說道,“我都懷疑你是不會老的。”
那口酒就差點噴到主公身上。
“何故如此驚駭?”
“主公講些怪力亂神的話,當然驚駭!”
主公摸摸胡子。
“非我一人疑你。”
他這麼說時,帳篷裡好像起了一陣風,將燭火輕輕吹動,搖了一搖。
於是主公的黑影也跟著搖了一搖。
她打了個寒戰。
人品性不一,有人高潔點,有人低劣些,但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有家,並且在功成名就後總要回家。
這是古今中外的靈長類生物最愛看的一幕:打臉!
蘇秦第一次歸鄉時,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於是“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冷漠相對,連口熱飯都沒有,更不用說用熱情的笑臉讓他感受家庭的溫暖。
於是莫欺少年窮的爽文男主蘇秦氣衝衝離家了,瘋狂奮鬥了一波事業,配六國相印,任縱約長後又回來了,這回家人跪在路邊,簞食壺漿以迎自己曾經瞧不起的傻小子。
不知道看這段史書的讀者爽不爽,但蘇秦那一瞬大概率是爽翻了,而且自他之前亦或之後幾乎所有人功成名就時,都得衣錦還鄉一下,氣量大的見到惹過自己的發小族親時,可以輕描淡寫慈悲臉,氣量小的則是睚眥必報打擊報複讓鄉裡鄉親瑟瑟發抖,總之不管哪一種,晚上都可以多吃一大碗米飯。
但劉備就從來沒聽說過陸懸魚有這個想法。
她跟著他來徐·州,當了個彆駕,又去北海兢兢業業奮鬥幾年,再南征北戰,以婦人之身軍功封侯,一步步走來,除了幾個在雒陽結識的鄉鄰之外,就再沒什麼親人。
陸白算一個,但任何人看她倆的臉都不覺得是血緣意義上的姐妹。
……其實也不是說陸懸魚長得醜,主要是陸白美則美矣,還是個有胡姬痕跡的長相,太奇葩了!
總而言之,陸懸魚從不曾衣錦還鄉,甚至連低調地派人回去修修祖墳,接濟一下宗親之事都沒有——劉備還時不時能夢到村裡那棵大桑樹呢!
她對自己的出身語焉不詳,很多人都有過疑惑,但沒有人問到她麵前來。
手下敗將或是被清算隱戶隱田的豪強懼怕她,不敢開口問;
尋常士族見到她就覺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煩,不想開口問;
軍中將士或是親近之人對她要麼仰慕,要麼欣賞,自發地替她腦補一個悲慘故事,不忍心開口問。
劉備不愛腦補,不煩她,不怕她,於是就問出口了。
她撓撓頭,又搓搓臉。
半天還是沒能編一個出來。
於是大帳內冷場了。
主公夾起一根肉乾,在一旁的肉醬裡攪了攪。
“……鹹。”她說。
主公瞥她一眼,“看你用酒食時的喜好,也不像個黔首。”
……黔首怎麼了?黔首不怕鹹嗎?
……確實,窮人愛吃鹽。
她尷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乾,塞在嘴裡嚼嚼。
“你沒出身倒不算什麼,這十餘年征戰,卻不見老,卻也很奇怪。”
……那根肉乾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縫裡了。
無論男女,顯不顯老這件事總同生活環境有關,十幾歲少女要是在幽深華麗的宮廷裡養尊處優十年,看起來或許還是二十歲上下的模樣。
但如果行軍打仗十年,看皮膚仍然是十幾歲時的模樣,就有點不對勁了。
“你又不是沒心沒肺的人,”主公歎氣道,“眉眼裡帶了幾分暮氣,五官卻尚在青春之齡,晨起攬鏡,不曾疑惑麼?”
“我挺沒心沒肺的。”她訥訥地說。
……主公被噎住了。
……這個天被聊死了。
……死了五分鐘,複活繼續聊。
總之,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比如說沒出身,比如說還不太顯老,比如說該會的不會,不該會的挺擅長,說是出身低下,卻掌握一些偏門的知識。
“你還記得少時之事嗎?”他循循善誘了一下。
她趕緊搖頭。
“唉,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才有這樣的性情與品行。”
……她幼年似乎沒什麼奇遇。
……和父母賭氣離家出走三分鐘不知道算不算。
“不管怎麼說,”主公自顧自地做了個總結,“你看,我在泥坑裡撿了你。”
“……這事兒挺丟人的,”她的嘴角耷拉下去,“我都忘了。”
“我卻是不曾忘,自從你來了,先有孔北海求援,後有陶恭祖去信,咱們這些平原城裡的無名之輩漸漸也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