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 天子郊迎於野。
有鼓吹金鉞,有赤旗叢叢,三公停車, 群臣下馬。
自城外三十裡至下邳城中, 黃土鋪地, 淨水掃街。
百官著官服,恭敬待命,天子立於金根車上, 翹首以望。
明明有千餘人,一聲也沒有, 屏息凝神,直到破冰的河流旁漸漸升起炎漢紅雲般的旌旗。
有執旗兵騎於馬上,手持旌旗而來。
公卿之中起了一陣輕微的漣漪。
楊彪沒有出聲, 但他的目光輕輕動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陸廉的執旗兵, 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衛。
儘管他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 都是整支軍隊裡最不需要承擔戰鬥任務,而隻負責禮儀方麵任務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衛是從宗室與公卿家中選出來的兒郎, 頭發烏黑,皮膚白皙, 身材挺拔勻稱, 麵容俊秀端正,他們穿上禮儀甲,持戈矛立於天子近側,威風凜凜,如神人一般。
陸廉的執旗兵是從各營選拔而出的精銳老兵,儘管為了今天的入城儀式, 他們昨天一定是仔仔細細從頭到腳給自己清理過,但皮膚依舊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執旗的手上甚至帶了許多傷疤。
但他們的目光中有種平淡的傲然——某種久經沙場的傲然。
當他們越來越臨近,雙方的差距也就越來越明顯。
——正如同天子與這位宗親的差距。
劉備是在許多人簇擁下來到天子麵前,行叩拜之禮的。
當然天子沒有讓他把這個禮行完,就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住。
“卿討賊平亂,克複漢業之功,雖聖賢者,無以加之!”他高聲道,“朕雖為德薄之君,賴上天聖德威靈,以卿授朕!否則,朕將無顏以對宗廟也!”
天子噙著眼淚,劉備也噙著眼淚。
“臣能討逆破賊,全賴天子聖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負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顏以對朝廷——”
……於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於是天子又扶他了。
兩個人就互相握著對方小手,親熱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門語言進行書麵語交流。
簇擁在劉備身邊的人裡,隻有陸懸魚微微動了一下脖子,其餘都姿態優美,熱淚盈眶地注視著這一幕。
……那是一群姓劉的。
說起來有點玄幻,劉表給糧給得不太痛快,但給兒子給得非常痛快。
子龍的冀州降卒們還在宛城敲碗等飯時,荊州大公子劉琦已經被送到劉備帳中了。
這位大公子聽說也不太受爹爹待見,而且還沒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撓的戰鬥力。但他性情溫和,不受待見就鹹魚躺,不發瘋,因此陸懸魚對他印象還不錯。
除了荊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過來了,這位叫劉循,是益州牧劉璋的兒子,年齡長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趕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當然劉循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跑來,他身邊帶了一支衛隊,據說還有個叫法正的文士給他當導航——陸懸魚隻隨便聽了一下八卦,司馬懿嘟囔說那人雖有才學,但看著是個小心眼兒。
柘城到成都平地來回也是兩千六百多裡路,這還不考慮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劉璋一聽說消息,立刻給兒子派出來,這麼遠的路,劉循居然緊趕慢趕也跑到了,這個趕路的功夫就大大震驚了她。
除他們之外,還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過來,敘一敘齒序,以晚輩的身份親親熱熱地圍在劉備身邊。
隻有劉勳不同。
這個在豫州和廬江之間往返跑的,麵團兒似的胖子明明有兒子在這邊,但他一定要自己過來,昂首挺胸地站在劉備身邊。
不管是站在身邊的,還是跟在身後的,他們都在理直氣壯地分享這份榮光,並以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來暗示天子與公卿,他們作為宗室,是更傾向於哪一側的。
不管天子心裡怎麼想,反正封賞給得很足。
劉備封平原公,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儀同三司,正式成為實權王侯——等到將來平定河北,再論功行賞時,妥妥的就是一個諸侯王了。
至於會不會更進一步,這事不取決於天子,也不取決於劉備。
封完了主公,接下來該封誰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過陸懸魚沒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對視。
“陸卿。”天子叫了一聲。
“哎。”她應了一聲,然後迅速補了一句,“臣在。”
她身後烏泱泱的謀士和武將們神情很平靜。
公卿們的眼神也都不帶亂的。
隻有那幾個宗室的腦袋動了一下,很吃驚地看她一眼。
不過宗室們也不是傻子,在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對她的言行舉止習以為常後,也迅速恢複了老僧入定臉。
小皇帝來到她麵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書麵語了。
“卿當封侯。”
“謝陛下,”她說,“之前封過了。”
……就有人偷偷把頭低下,將拳頭堵著嘴。
小皇帝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對話難以為繼,“封過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實臣也不……”
小皇帝打斷了她。
“卿知樂陵否?”
“樂陵,”她重複了一遍,“當然是知道的。”
“樂陵曾為燕將樂毅攻齊所築,又屬平原,堪合平原公與卿恩義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著說完,看她還愣愣地站在那裡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樂毅興兵不為利,而為明燕主之義,圍城不害民,此仁心著於遐邇,終能以弱燕而克強齊,與卿亦不謀而合!”
天子擲地有聲,公卿們相互交錯的眼神裡,有愕然,亦有感慨。
誰能說天子喜歡陸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麼會喜歡陸廉呢?
如果說在那個幾乎命定的未來中,劉備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麼陸廉就是走到他麵前,親手將他牽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憎恨她!
她保護不了天子的玉座,卻實實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兩座宗廟!
——樂陵之封邑,正襯卿今日之功!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湧上街頭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還有小鎮和村莊,都有人載歌載舞起來。
他們是在為劉備和陸廉歡慶嗎?當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們在為自己歡慶!
人人都在說,袁紹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聽說河北那邊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過黃河來避難呢!
這回輪到他們啦!咱們可是要過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地躲在城裡,忍受著石頭和箭矢從頭頂飛過!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饑挨餓地泡在屎尿汙染過的冰冷汙水裡!
再也不必顛沛流離地逃難,再也不必哭著喊著目送自己的父親、丈夫、兒子離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還未成熟的麥田旁,絕望而恐懼地等待著騎兵揮舞火把,衝進麥田的那一個既定的未來。
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命運,不再是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