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瑜說出那句話時, 程普第一反應是疑惑。
——為什麼?
——我們這些老將是江東基業的根本啊!
——沒有我們,吳侯如何同劉備抗衡?他如何與江東世家抗衡?!他的確還有些兵馬在手,可失去了這一批宿將後, 他要如何控製這支軍隊?!
“程公是孫氏之根本。”周瑜柔和地說。
見程普仍然是既驚且怒, 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問題所在, 周瑜隻能說得更明白一些。
“但程公並非江東之根本。”
這是什麼話?
“江東之根本,不在宿將, 不在世家, 不在吳侯,”周瑜平靜地說道,“在生民。”
在吳侯準備召見使者的前一個時辰, 張昭將他們請出了吳侯府。
這條路很平坦, 不同於尋常土路,即使剛下過雨, 被壓得緊實的路麵依舊能夠平穩承載車馬經過。
“這條路是厚中公所修,據說動用了家中幾千部曲。”車夫這樣介紹了一下。
“是因為這條路特彆重要嗎?”陸懸魚隨口問了一句。
“是因為張家人經常來往此地。”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下馬威一樣。
此張非彼張,這位張公姓張名允字厚中,是孫權手下的東曹掾, 地道的吳郡人,和南下來江東避難的張昭並非一家,但大家都是世家, 又一個姓,那自然就會親近起來。就像吳郡陸氏也在試探著拋出橄欖枝,問她要不要聯個宗,認個親,強強聯手,抬高身價。
這位張公的宅邸修得也特彆氣派, 烏黑的牆,朱紅的門,四牆皆以青石結角,穿過一重門又有一重門,庭院裡種滿奇花異草,有剪了翅膀的仙鶴在裡麵悠然自得地散步。長廊的板子下麵不知道鋪了些什麼東西,一步步走過去好似走在什麼樂器上,叮叮當當。
“長廊以黃楩(pian 一聲)木與梓木鋪就,”主人家這樣介紹道,“雨水墜落時,更有清響。”
諸葛亮有點驚奇地踩了兩腳,“厚中公是取響屧(xie 四聲)廊之典麼?”
“吳人之樂罷了。”主人家很矜持地點點頭,露出了一個“你很懂行”的微笑。
……她撓撓頭,諸葛亮注意到了,於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個典故。
第一個造這東西的和第一個用這東西的,都是後世很耳熟能詳的名人,吳王夫差和西施。
夫差戀愛腦發作,大興土木造了華美清幽的館娃宮不說,還在裡麵用貴重的木料鋪就了一條長廊,名為響屧廊,西施走上去就叮叮當當的響,當時是傳為美談的,後世文人騷客們可能就一邊批評一邊美談了。
也不知道聽久了會不會覺得噪音汙染。他們走這一路這條長廊就沒少亂響,要是開個宴會,來一隊仆役端著盤子走過去,那響聲就突出一個嘈嘈切切錯雜彈了。
她就不太理解,為啥要來這裡談。
諸葛亮進屋之前又看了一眼那個長廊,若有所思。
張昭在裡麵等著他們。
“前日武夫逆亂,驚嚇到兩位使者,”這個中年文士滿麵微笑地請他們落座,“今已被吳侯送去江北,交由平原公處置。”
……她剛坐下,那個屁股就沒坐穩,又起來了。
她看看張昭,張昭微笑著看看她。
“我從未想過如此處置他們。”她說。
“樂陵侯是當世名將,不該受此侮辱,”張昭得意洋洋地說道,“因此是在下進言,處置了他們。”
她沉默以對。
有馥鬱甜美的香氣傳來。
聊天歸聊天,也要用些美食。
筷子是象牙的,盤子是白玉的,喝的酒是殷紅的葡萄酒,用的是水晶杯。
她拿起水晶杯看一看,上麵刻著少女在溪邊浣紗的美妙姿態。
諸葛亮沒有動筷,而是開口又問了一個問題。
“張公處置他們,是借了孫氏宗親之手麼?”
張昭輕輕點頭,“不錯。”
“為何?”
“宗親驕橫,若留置江東,恐生禍亂。”
“吳侯竟如此信任張公,連自己的兄弟都要一並處置了去?”
張昭仍然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孫伯符將軍棄世之前,將吳侯交付與我,他自然是信我的。”
“張公以此報討逆將軍之情麼?”
那張臉似乎僵了一下,臉上的得意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蔑視。
“此一時,彼一時,彼時中原戰勢未消,江東士族紛擾疑懼,在下自然要扶保江東,儘心儘力。”
“此一時又如何?”
“此時平原公如天空之皓月,人心所向,江東士人盼歸漢室之心,如——”
如嬰兒之望父母哇!
“如嬰兒之望父母哇!”
咳。
諸葛亮看了她一眼。
其實張昭這個話還算客氣,她原本以為會講點“此時袁逆已死,平原公平定北方後,天下將再無人能與平原公抗衡,我們打不過,早早就投了”之類的話。
“吳侯願歸朝廷麼?”
張昭輕輕搖頭,“吳侯不願。”
“既如此,張公召在下來,有何見教否?”
張昭看了一眼那些仆役。
她忽然注意到,在一旁侍奉的仆役都不是凡俗相貌,而是一群穿著錦繡衣衫的美貌少年少女,此時魚貫而出,卷起一陣香風,叮叮咚咚地就出去了。
“若樂陵侯喜歡,”張昭撚須笑道,“這座宅邸贈予樂陵侯如何?”
她愣了一下,“我不留吳地,況且這宅院也太貴重了。”
“無妨,”他很不在意地說道,“將這宅院磚石木料、花草禽獸、還有那些婢女仆役都交予他家的蒼頭,裝車運到下邳去就是,哦,一位前日裡還很喜歡尋山越來敘話,在下再從山越俘虜中選出一百男女精壯,一並隨行如何?”
他講話的神情並不鄭重,更不緊張。
這是一份厚禮,但算不上傷筋動骨的厚禮,他必定覺得很值得,吳郡張氏也覺得很值得,因此處置那幾百人的命運時,他隨意得就像在處置一個裝滿螞蟻的盒子。
諸葛亮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但沒有說話。
“張公如此,”她靜靜地看著他,“我當何報?”
張昭露出了一個了然於胸的笑容,“何須樂陵侯報答,隻要吳侯入朝後,樂陵侯依舊將吳地交由吳人治理便是。”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略一思索。
“就這麼治理?”他問道,“那數萬兵卒又當如何?”
張昭似乎一點也聽不出其中的諷刺,他仍然保持著微笑,“大族皆有私兵私田,到時自能處置。”
這是一個看起來體麵極了的提議。
所有的臟活,張昭都乾完了,兵卒拆散了,江東也徹底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