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廉走進來時, 劉備正在看地圖。
他其實是有過那種很帥氣的夢想的,像袁紹南下,三路大軍一起渡河那種, 千軍萬馬, 遮雲蔽日,山一樣的軍團壓下來,巨浪一樣將擋在麵前的萬物碾為齏粉。什麼城池村莊,大軍碾過, 通通都不存在。
但他就從來沒打過這種富裕仗,甚至稍微得意忘形了一點點, 就被袁紹當頭一棒打了個鼻青臉腫。
劉備有點心悸地摸摸鼻子, 心裡繼續盤算著這次出兵大概能帶多少兵馬北上。
現在人數其實也不算少了,怎麼也至少能有三至五萬的士兵, 配上同等甚至雙倍的民夫,再算上車馬, 騾子也算在內啊!那出門就可以號稱二十萬大軍, 浩浩蕩蕩,聽起來也很提氣。
……但再繼續想一想這“二十萬大軍”每日吃用, 劉備剛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又吐出來了。
一年的光景不足儲備許多糧草, 他還得想一想該怎麼籌集。
劉表是不會再拿出糧食了,照顧冀州降卒已經令這位族兄很是惱怒,甚至還寫信罵過陸廉驕橫, 劉備趕緊回信表示“都是我不對, 將她慣壞了,來日我必罵她”。
雖說罵是不會真罵的,但荊州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糧食了。
廬江?徐·州?青州?都榨得很乾淨了。
關中?關中那群西涼土狗們養活自己都費勁,彆想了。
蜀中?蜀中這些年沒怎麼打過仗, 倒是很有些錢糧,而且劉璋還是漢室宗親,平庸又平和的一個人,要點糧食也不過分,想來劉璋也願意給。
接下來他隻要解決掉運糧問題……
劉備就這麼盯著川蜀的地圖看,兩隻眼睛努力在秦嶺間鑽來鑽去,想找到一條能很快出川的路。
他的大將軍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我有個想法。”陸懸魚說。
主公收拾收拾地圖,“有何考量?”
“兵源之事,主公交給我便是。”
主公收拾地圖的手就停了。
“為何?”
“我是不會敗的。”
她說出這句話時,秋日裡的陽光灑進屋內,落在她身上,並不令她顯得格外明亮,而是格外寡淡。
那張臉、那雙眼、那兩道眉毛,都很寡淡,以至於劉備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因為在這樣重要的事情麵前講出這樣狂妄的話,這本身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那也許就是要受一些激情影響,事出有因才有這句話。
但她就是那麼平靜地坐在他麵前,穿著素日裡半新不舊的細布袍子,戴著洗褪了色的發帶,手邊放著她那柄長長的劍。
劉備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就明白了。
“征兵之故?”
“是。”
她還有許多未儘之語。
關於征兵,陸懸魚有一個很不成熟的想法:
那些士兵是要發錢的,民夫也要發錢。
原本打完仗才能發錢,但這次可以提前發一點。
除此外,家中有人上戰場的家庭,即使在戰爭期間,也不能去征收他家中的任何財物。
關於最後這一點,劉備聽得就很不理解。
“總要待戰事結束後再議減免徭役賦稅之事,如何此時便要下這樣的政令?”
“因為他們的妻子,”她說,“如果生活困苦,老年人的死亡會被認為是悲慘但能接受的事實,但妻子的離去不是。”
那些在一年的休整期裡結婚生子的士兵是軍隊裡的中堅力量,但他們又是厭戰情緒最強的那部分人。
他們很擔心自己剛剛組建起的家庭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分崩離析,擔心妻子帶著兒女選擇了他人。
人人都知道,如果這位丈夫本身品行不值得托付終身,那戰爭隻是給了妻子機會,但如果雙方原本是有情有義,隻是因為戰爭期間賦稅嚴苛,妻子活不下去,不得已找了彆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呢?
所以不再從他們的妻兒口中奪糧,才能讓他們更放心上戰場。
“若當真如你說的這般施為,”劉備說道,“咱們必會糧草不足。”
“我知道,”她說,“所以咱們少帶點兵。”
主公恍然大悟。
“其實這次出兵,我並非一定要帶上你。”
陸廉是個很奇妙的人,劉備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不提那些堪稱神奇的戰功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跡,她是個自製力非常強的人,她甚至強到了好像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般,讓劉備覺得非常驚奇。
他還記得在馬陵山之戰大勝,擊退曹操後,她歇斯底裡的哭聲。
她因士兵的死而痛苦,因百姓流離失所而痛苦,因這片大好江山遭受浩劫而痛苦。
這麼多年過去了,劉備模糊地想,她已經不再哭泣了。
在走過長達數十裡的血肉戰場後,她重新成為了那個迷迷糊糊的陸廉。
她在朝堂上睡覺,在例會時打盹,在出使江東時粗魯又隨意地對待每一個小心翼翼試探她的使者,在西涼使者中途病故,馬超與閻行爭權火拚的旋渦中心掄拳就上。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市民,什麼事都不關心,什麼事都不在意,連腦子也不轉了,一心一意隻有吃吃喝喝這點雞零狗碎。
於是有人說,樂陵侯這是在避嫌麼?
她已封無可封,韜光養晦再正常不過,若是尋主公再要些房產土地,名馬美童,那就更對路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