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壞人——雷公將軍一下子就匍匐在地上, 流淚叩首地請她贖罪。
他甚至絮絮叨叨地講起他起兵時的事, 比如說他的確仰慕大將軍的威名,尤其是她的傳奇,明明出身黔首,卻以一柄列缺劍橫行於世。
想要什麼, 她就能得到什麼, 想殺誰,就能殺誰, 身邊的人,總能一個個庇護周全,這怎麼不讓他羨慕呢?
她在河北, 原本隻是個縹緲的傳說, 但後來袁劉之戰爆發了。
袁公收糧時, 他交了, 袁公收人時, 他的兄長去了,然後袁公敗了, 死了,他的糧食, 他的兄弟也回不來了,他原本是很可以自己躺在泥屋裡大哭一場,哭完之後爬起來,繼續下地悶頭乾活的。
但連庇護他們的世家也被搜刮到精窮,所有鐵器和牲畜都被三公子征用走後,他們沒有了農具,也沒有了耕牛,甚至連土地也剩不下, 村人起了為賊為寇的心時,他忽然就想起了陸廉的傳說。
他也要效法她那般,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隊伍,他也可以肅整軍紀,寬仁愛民,立下一個高潔洪亮的名聲,他甚至可以據城為主,等平原公兵臨城下,他也可以出城恭迎,謀一個清白官職。
“然後呢?”她冷淡地看著他。
“而後,而後小人察覺,小人終究不是大將軍,”雷公將軍趴在泥土裡,“小人約束不得軍紀。”
陸廉的崛起是不可複製的,她麾下兵馬的軍紀也是他無法複製的,因為她的軍隊始終保持著極好的經濟狀況——雷公將軍在拉起這支隊伍後立刻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是不敗的,哪怕最開始隻有三十個老弱病殘跟著她,她依舊能勝過博陵的千人守軍,並且用勝利和豐厚戰利品來約束士兵的軍紀。而從中期開始,田豫接手了軍中主簿之職,替她精打細算,足兵足食,令她的士兵從不曾缺吃少穿,始終能保住較高的士氣,這群流寇又如何能做得到?
他們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有時被官兵追著打,有時被潰兵追著打,有時被同行追著打,磕磕絆絆終於到手一座荒蕪的村莊,一個人煙凋零的小鎮時,這些賊寇早就忘記他們首領嚷嚷著要效法陸廉的大話了!
去他的陸廉吧!
——老子要痛快地吃,連那些平民家下蛋的雞,耕種的牛也要拉出來宰了吃;老子還要穿得暖暖和和,那些百姓身上的衣服也要通通剝下來!還有!還有婦人!老子做了這麼久的噩夢,天天夜裡都夢到身首異處,滿手的血,滿眼的血,怎麼就不能找一個婦人來睡一覺!
他們就這樣用一雙雙狼一般饑渴的眼睛盯著他,就在他攻下這座土城之後。
一切都變得迫不得已,順理成章了。
她很耐心地聽完。
“她們在哪?”
她們處在極黑的地方,黑且冷,透著血腥氣,四麵烏壓壓的,像是要一起壓下來,讓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這屋子是沒有窗的,建它的人不曾留窗,門又是用棗木板打出來的,極厚實沉重,風吹不進,雨潑不進,幾乎稱得上是這座城中最堅固的地方,她們用指甲刨,用身體撞,用儘一切辦法,仍然撼動不得那道門。
有人便哭,舍不得家中的許多事,還有人歇斯底裡地叫,像是要將這些苦楚都發泄出來,但關得時間久了,她們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直至忽然有腳步聲近了,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突然推開那扇門,肆意而自由地衝進了這座堅不可摧的墳墓裡,那無窮無儘的陽光中心,站著一個令她們一時看不清輪廓的人。
那人穿著鎧甲,樣貌很陌生,是她們從未見過,因此看不分明身份地位的人。
但她們隻要看一看“雷公將軍”在後麵灰頭土臉的模樣,這些婦人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們尖叫著,相互擠在一起,有人冷靜些,請求那位年輕的將軍給她們尋一些衣物和布料來,讓她們得以體麵地與他見禮。但在裹上了衣衫後,即使是最冷靜的婦人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為何要將她們鎖在這裡?”在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中,有人聽見那個年輕將軍開口說話。
“小人隻是,隻是怕手下的兵卒傷了,傷了她們……”
“我聽你講了那麼多話,”那個將軍的聲音輕而沙啞,“你就這般報答我的耐心嗎?”
那個像惡鬼般盤踞在她們腦海裡的“雷公將軍”一下子崩潰了!
“大將軍!小人……小人不能約束軍紀!小人無顏開口啊!”
為什麼要將這些婦人鎖在武庫裡?
因為這個雷公將軍雖然大字不識,但他竟然懂得“饑餓營銷”的道理。
這些婦人平時被鎖起來,給些殘羹剩飯要她們不死,同時也讓群賊不能輕而易舉地接近她們——隻有每次劫掠和戰鬥過後,群賊精疲力儘,需要提振士氣時,才會將她們作為犒賞,從武庫裡帶出來。
此處婦人不足百人,城中人口約有千人,隻有這麼點育齡婦女嗎?
怎麼可能呢?
有人逃了,有人死了,有人主動死,有人被迫死,有人選擇反抗後,被當做笑話殺死。
一切陸懸魚能想到的,在古代戰爭中作為常態發生的事情,在這裡都發生過。
就像那些從農民變成黃巾,從黃巾變作野獸,再從野獸的心智中慢慢清醒過來的青州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