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豐戰死的消息傳來, 濮陽城中一片愁雲慘霧,城下卻是平靜極了。
袁譚的士兵們在圍城期間開發出許多樂趣,比如打獵, 比如釣魚, 亦或者同劉備的士兵進行一些自發的, 私下的交易。
他們還很眼饞那些原屬於陸廉,現交由劉備統率的士兵身上的小玩意兒, 當他們聽說那是陸廉給他們的賞賜,用以彰顯軍功時, 眼饞就變成了羨慕。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很快被袁譚察覺了, 並訓斥了那幾個士兵。
但經由他們挨了軍棍, 這件事倒是漸漸傳開了,所有士兵都知道了劉備那邊士兵的待遇——犒賞豐厚, 待遇從優,雖然軍紀確實挺嚴, 不讓隨便劫掠金帛婦女,但人家看起來更體麵了呀!
不僅有錢拿,還有雜佩掛, 他們甚至還能讀書識字!
於是上麵的軍官們雖然禁止士兵再往劉備那邊的營哨處跑,但冀州兵自發跑得更快更勤了!
他們也想學幾個字!他們也想自己給家裡人寫信!
中軍後帳, 袁譚靠在憑幾上, 指頭一下下地梳理著一個美貌少年的烏發。
那的確是個少年,因此不算違背了他一心一意要當劉備女婿, 甚至休棄正妻, 遣散姬妾的承諾;
但那個少年又的確很美貌,唇紅齒白,纖細非常, 足以令袁譚感到愉悅和輕鬆。
他柔順地趴在大公子的腿上,那姿態算不上得體,但帳中所有人都好像全無察覺,甚至連侍立於袁譚身後的匈奴少年也視若無睹。
“陸廉最會給我出難題,”袁譚看了一眼軍法官送來的文書,聲音帶了些漫不經心,“可她自己也不覺得麻煩嗎?”
“小人愚魯,不解明公之意。”匈奴少年很恭敬地答道。
“你想一想,士兵最重要的品德是什麼?”
匈奴少年仔細想一想,“勇猛。”
袁譚搖搖頭,“愚魯。”
劉豹立刻躬身,但袁譚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雖身體殘缺,倒確實是個好士兵。”
於是這位匈奴少年恍然大悟。
“小人受教了。”
這並非袁譚一個人的想法,許多將帥都有同樣的看法——士兵最重要的不是勇猛,而是服從。
服從自然有許多種達成方式,比如用金帛收買的臣服,用鞭子威嚇出的順服,當然也有認同軍隊理念,真心實意的敬服。
但對大部分軍官來說,要士兵尊重敬佩自己,那可太難了,滄海浮塵,大家都不過一粟,其中能飄起幾個聖賢?
於是他們隻能退而求其次,用金帛——當然也要加上鞭子——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對待士兵。
既然視士兵為牲口,自然越愚魯越好。
越愚魯,越容易服從。
那空空蕩蕩的腦子裡隻要裝滿主君的命令就夠了,至於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這些,都通通拋掉吧!那是士人們才需要的東西!
“她教那些士兵讀書識字,有什麼用呢?”他笑道,“想討一個好名聲嗎?”
“樂陵侯的名聲,原本也——”
美少年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但他忍著痛,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任由主君將他的一綹烏發硬生生拽了下來。
無論是匈奴人還是他,都意識到這一次袁譚是真的不高興了。
但袁譚的情緒調整得很快,在他輕飄飄地將那綹頭發拋擲在一旁時,他甚至從胸腔裡發出了一聲可怕的笑:
“她的名聲?哈!”他冷笑道,“她豈不知,冀州人避她如蛇蠍呢!”
整個後帳裡失去了一切聲音,隻剩下袁譚那森冷又得意的聲音:
“河北士庶,畢竟還是心向袁家的!”
樹葉漸漸落了大半,但第一場雪還沒飄下來,腳踩在路上,漸漸就有了沙沙的響。
路過的村莊像是沉睡了一般,一座座房屋尚在,偶爾有扇門沒關嚴,透過陰暗的縫隙還能看到裡麵整整齊齊堆著木柴,井邊歪了一隻破舊木桶,風一吹,它就輕輕地滾一滾。
她走過低矮的泥牆,走過藤蔓枯萎的柵欄,又身手很敏捷地跳過一個泥坑,沒有多看水坑裡漂浮著的,已經腫脹起來的可憐畜生一眼。
一座村莊,接著又是一座村莊,快到天黑時,她總算走到了一片建築群前。
門前立著兩根柱子,上麵沒寫多少字,稀稀落落的,雖也稱得上閥閱,比起她曾見過的是差了許多。
她湊上去,臉貼著門,用一隻眼睛往裡瞄,順便還將耳朵豎起,很仔細地聽。
裡麵靜悄悄的,隻有秋風打著轉兒的聲音。
又拍了拍門,也沒人應。
她思索了一會兒,後退幾步,摩拳擦掌,一個助跑!
門開了。
有人過來了。
……她在牆頭往下看,牆頭下的人在看她。
也是個白胡子老頭兒,衣衫雖陳舊,倒也沒打補丁,青黑色的布包著頭,眼睛餘光見了她,立刻就是一個大驚失色,抄起了門邊的棍子!
“呔!”老人大喝一聲,“狗賊受死!”
“我才不信你的!呸!”老仆氣喘籲籲,身形搖晃,扶著木棍,“看你衣裝行止!必是想來偷東西的!”
躲到樹後的年輕人就有點委屈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臉上很有些迷茫,“我看著怎麼不像個郎君了?”
“哪個郎君會穿這身衣服翻牆!”
她搓搓臉,又撓撓頭。
“那你也不像這家的仆人啊!”
“我怎麼不像了!”老人嚷道,“還有你這破拔似的嗓子!哪個郎君似你這般!”
她很不滿意了。
“這朱門大戶的!一看怎麼沒有百十來個健仆!怎麼會要你守門!”
……老人的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這家當然有百十來個健仆啦!外鄉人不知道,本地人可知道!這是上一任縣令的宅邸呢!他在樂昌城裡自然是有房子的,但他家祖宅在這西鄉,族人也都在這裡居住,那可是樂昌獨一份的鼎盛家業呢!
老仆在仆役們的下廚房裡絮絮叨叨地說,外鄉人在唏哩呼嚕地吃,爐灶裡的火光忽明忽暗,陶罐裡將要煮沸的水氤氳出白色水霧。
太陽落山了,四麵都靜下來,黑沉沉地向房子裡壓,隻懼怕這一點光亮,不敢迫近一步。空空曠曠的宅邸裡,偶爾又傳來幾聲腳步,幾聲咳嗽,昏昏欲睡的寒鴉突然受驚,粗糲地叫了一聲便飛走了。
“多半是守宅的,”老仆說,“還有幾個走不動的鄉鄰。”
捧著飯碗的外鄉人探出小半個腦袋,迷惑不解,“貴人們呢?”
“都走了。”
“走了?”
“避難,”老人說,“陸廉要來了。”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外鄉人問,“她很可怕嗎?”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老人說得不是太詳細,隻知道她是劉備的將軍,很殘暴,每到一處,都會征走當地的青壯男女,男人要充軍,女人也要服役。
“那田地不是荒蕪了?”外鄉人說,“那她的軍糧從哪裡來啊?”
“我聽一個隨主君出去幾趟的侄子說,她的士兵——”老人說,“吃人的。”
外鄉人捧著個空碗在那裡發愣。
老人見了這幅呆樣就很是嫌棄,“吃儘了?”
“連碗都舔乾淨了。”外鄉人趕緊將那個明光可鑒的碗底亮給老仆看看,對方看過碗,又看看那張平平無奇的臉。
“哪裡像個郎君。”他小聲嘟囔一句,但還是將燒開的水倒進碗裡,“順順腸胃。”
“多謝,多謝。”外鄉人呼呼地開始吹起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