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是可以通過閉門不出來抗拒這個穿著女裝進入鄴城的家夥的。
有的人不能, 於是就不得不等在了鼓吹與旌旗,甲士與戈矛的叢林儘頭——那是留守鄴城的守軍與官吏。
原本這座城池是可以繼續守下去的,它畢竟與濮陽不同, 濮陽經曆輪番戰火, 莫說糧草生民,就連那些殘存的房舍都被守軍拆了一遍又一遍, 而後搬走那些已經受了不知幾十年煙火熏烤的木料與石材。
那原本是房屋主人鄭重地購置來, 又請了自己最信任的工匠搭建修築房屋所用的材料,那原本也是他期待著不僅自己可以安心地壽終正寢, 子子孫孫都能受它蔭庇, 遮蔽風雨的宅邸。
而鄴城還是沒有真正經受過戰爭的模樣, 那些高大或是低矮的房屋或多或少有修補的痕跡,裡麵也還住著白發蒼蒼的老人,亦或者指著她哇哇大哭的稚童。
這樣的城池是堅固的,它有太多可以一輪接一輪消耗的物資,它甚至可以堅守到袁熙那個既不想得罪大哥, 又不想得罪三弟的家夥突然從夢中驚醒,領兵馳援解圍。
她跳下馬, 上下打量站在守將與文官前麵的那位熟人。
荀諶依舊很漂亮,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袍服,頭上連頭冠都沒有,腰間隻有一根墨繩,立在殘存的冰雪中,整個人也像是即將融化的殘雪,燒儘的餘灰一樣,但偏偏就是讓她覺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似乎是因為他身上有些她很不喜歡的氣質減弱了, 她想,就是那種被包裹在樹脂下麵,鋒利又尖銳的東西。
荀諶低頭行了一個揖禮。
“樂陵侯。”
“友若先生。”她答。
空氣忽然沉默了一會兒,後麵的武將和官吏皺眉,似乎很想越過荀諶說點什麼,但又不敢。
荀諶旁邊一個小個子中年文士倒是啥也不說,就木著一張臉站在那裡。
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副“我打不過你,你殺了我吧,我不活了”的模樣,氣氛就非常窒息,窒息到快要讓她摳地了。
她努力又開了口,“我還以為你會出城迎我。”
“待平原公來了,”荀諶說道,“出城也不遲。”
……她想想,還該說點什麼。
“既如此,”她說,“就勞煩友若先生,將鄴城的兵甲糧草數目都報上來,我安排人手清點交接。”
“到底還是將軍勝了。”荀諶很突兀地又說了一句。
她邁向府中的腳步就停了一下。
“你不服我,”她頓了頓,“其實這不重要。”
她是天下無敵的嗎?
如果麵前站著的不是荀諶,而是一個存心要和她茬架的潑婦呢?
她一定不是無敵的啊!她口口聲聲說自己與人相罵從不落下風,實際還不是被人家罵得抱頭蹲地哭唧唧。
她不擅長的事多去啦!她去市廛買東西必被宰客,接人待物必出問題,隨隨便便人口普查就讓老太太小媳婦抱著娃子衝進鄉府造反,甚至連想打聽一下自家閨女的感情生活都會被同心嫌棄地推出門去,讓她找小郎阿草玩兒。
所有這些事情如果換荀諶來,一定會處理得絲般順滑,讓她心悅誠服,甘拜下風。
看看他,哪怕是已經敗落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哪怕人心已經散成了一鍋豬腦花,他這位敗軍之將還是能夠儘力控製城中秩序,安頓生民,讓百姓能夠安穩地躲在家裡,指著她這身衣服嘰嘰呱呱,品頭論足。
所以他為什麼一定要在“戰爭”這樁事上勝過她呢?
他為什麼有那樣的執念,似乎在戰場上打敗她,就能獲得她的認同與青睞,獲得天下人的矚目,進一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呢?
她心裡有這樣的疑惑,黑刃沉默了很久,倒是悄悄出聲了。
【你不明白戰爭,】它說,【它能改變你。】
【我確實被改變了。】
【你沒有,】它說,【你隻是PTSD而已。】
【那怎麼樣才算是改變?】她反問了一句,忽然明白了。
潁川那麼多的謀士,他們最初並不是因為找工作而天南海北到處跑的,他們最初也隻會奔著雒陽去,在許許多多的士人和學子間高談闊論,用自己的出身學識與經驗謀一個按部就班的位置。
後來黃巾起義,再後來董卓一把火燒了雒陽,他們曾經皓首窮經的東西在戰爭與暴力麵前什麼都不是,就連他們的親眷屍骨都被隨意拋灑在潁川荒蕪的原野上,路過的稚童見了草叢裡的高冠博帶,還會嚷一句新奇。
於是他們變了。
她看看這個執著地想要用戰爭,重新將世界撥回舊時代的人,很想安慰他,說一句什麼,但是想想還是搖了搖頭,走進了那座門前閥閱氣勢非凡的深宅裡。
宅子裡的人有點緊張,還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