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於懵了。
哪個匈奴小頭人遇到這事兒都會一臉懵, 自己家的女奴突然衝出來大吵大嚷要客人將她帶回去,這算什麼呢?
這不算什麼,正常的處置方式是扯著頭發將她拖出帳, 然後好一頓打, 打到讓她清醒明白自己的身份,打死了都不會可惜。而客人正常的應對策略也是惋惜著歎一口氣, 表示婦人就是這樣感情用事,也不必過多責罰,還是安撫為上呀。
但客人拔出劍, 說他要帶這個女奴回家, 這就很尷尬了。
——因為不管是漢人、羌人、鮮卑人, 隻要被匈奴人用繩索套住, 那就天經地義是他們的奴隸, 可打可殺, 怎麼處置都行, 這是天底下最公正明白的道理!
現在客人說這道理不成, 那單於的麵子要往哪擱呢?
他那張和氣的笑臉就有些繃不住了, 下意識地就染上一絲殺氣。
再下一刻,他臉上的殺氣又漸漸褪下去了——這一個個的漢人武將, 都在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他們誰也不曾喝醉, 都在盯著他。
單於依舊坐得很穩,但額頭上微微浸出了一粒汗, 搖搖晃晃。
匈奴人這一邊,忽然有人開口了:
“溫侯能再見故人之女, 這是一件喜事呀!大單於,何不新置一帳,以客禮安置夫人?”
有族老滿麵笑容地開了口, 立刻就有幾個匈奴頭人應和。
——真變成鴻門宴,難道他就能得了好麼?
單於的怒氣漸漸又落了下去,但他臉上難堪的神色總要有個去處。
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左賢王一眼,然後才重新換上笑容:
“就這麼辦吧,”他說道,“多派幾個通言語的婢女過去,服侍夫人。”
所有人都下意識不去看帳中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在今日之前還是左賢王最愛不釋手的收藏品,是匈奴貴族眼中價值千金的昂貴擺件。現在她突然變成了一個瘋婦,一個比瘋婦更麻煩的麻煩本身。
於是那些曾經落在她身上的,充滿了垂涎與渴望的目光都不見了,儘管她被左賢王深藏在後帳,輕易不得一見,而現在她赤著腳,披著發,一身素衣,無所畏懼地將麵容展現在他們麵前,但他們都皺著眉,避開與她目光相接。
隻有左賢王,似乎壓根沒注意到單於的憤怒,仍然在滿臉焦慮地望著她。
為蔡夫人收拾出的帳篷簡陋得很,婢女將帳簾放下,帳篷裡就隻有一個小小的天窗透氣,這窄小的空間悶熱而昏暗,婢女收拾過床褥,忍不住就開口了。
“夫人今日是為何呀!”
蔡琰坐在席子上,用梳子慢慢地梳著自己的頭發,在婢女再三再四的追問中,才慢慢開口:
“爾亦為漢女,不想回到故土嗎?”
圓臉的小姑娘認真地想一想,“奴婢若是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但夫人何必回去呢?”
蔡琰剛想說什麼時,簾帳忽然被掀起。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帳門處,唬得婢女立刻噤了聲,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男人走進來,居高臨下,臉上有痛惜,有憤怒,更有不解:“阿琰,你究竟為何如此呀!”
“妾欲歸鄉,為父守孝,”她抬起頭望向他,“此非人之常情耶?”
當她的話說出口時,他漸漸走近了,臉上那些痛惜和不解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隻有憤怒!
“你這樣的身份,哪裡有什麼父親!”
蔡琰的臉色變了,“妾亦是父母所養——”
“你既嫁了我,你就當一心一意聽我的話,在家養育孩兒!”左賢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枉我待你那樣好!賤婦!”
她什麼都不說了,睜大了哭腫的眼睛,似乎是發愣,又極清醒,極冷冽地望著這個與她共同生活了近十載的男人高高揚起手。
帳篷裡的空氣像是窒息住了,燥熱地衝擊著人的神經,隻有那一束光落在她的臉上,照著她的眼皮,她的睫毛,還有她睜大的眼睛,蒼白的麵頰。
她看起來隻要一隻手就能掐死,可他的手最終還是不曾落下。
“大王不曾責罰妾,”她輕輕地開口了,“是忌憚呂將軍嗎?”
最後一層遮羞布落在席子上,輕飄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但落在門口的影子卻漸漸縮小了下去。
他又變得溫和而通情達理了。
“阿琰,你不顧念你我這些年的情分,也當顧念兩個孩子,”他聲音柔和地說道,“他們不過垂髫,豈能離了母親?”
她的眼睛裡果然又流出了眼淚,這似乎鼓勵了他,於是將那些怒氣都收了起來,換上十分委婉的麵孔,是呀,是呀,哪有母親不疼孩子的?她的確是她父親的女兒,但她也是他兒子們的母親呀!她怎能棄他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