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覺得主君多少有點大病, 但他不敢說。
以他現在的身份,雖說跟人家閥閱世家來往多少還有些吃力, 可他畢竟是主君身邊最得力的一個人, 彆說鬥食小吏,就是雒陽城中那些穿得華麗漂亮的金吾衛,見到他可也都很客氣的!
雖說李二哥記吃也記打, 不敢再乾什麼仗勢欺人的事,可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很高的, 那如果主君大婚, 他理所應當將自人員分配以下的所有統籌調度工作都一力承擔下來,什麼采買啊, 什麼采買啊,還有那個什麼采買啊,這不都是他的活嗎!
他偶爾會做這樣的美夢, 夢到采買這活落在他身上,他原就精明, 現在又長了見識,主君想要什麼金珠珍玉他買不來呢?他一定是能購置得妥妥當當, 順帶給自家閨女再添幾個小小的店麵當嫁妝——儘管他家女郎還是在門口大樹上爬上爬下的年紀,可他已經開始幻想她靠著這樣豐厚的妝奩, 將來尋一個鴻都門的清貴俊秀小郎君,把主君未完成的心願實現一下了!
然後主君就真的來找他了。
“我想要請大家來喝酒,”她掰著手指開始算, “一鬥酒三十錢,我尋思怎麼不得來二十石,那就是六千,羊市門口那個趙家的酒舍名聲是極好的, 就是我每每去問他們,總不肯給我便宜些……”
主君坐在他家席子上,那席子是上好蒲草新編的,上麵綴有花紋,還熏了點惠而不費的香料;
主君麵前放著一碗水,那水是從城外運進來的,裡麵雖然沒加蜜,可是李二媳婦很懂行地用采下來曬乾的花瓣煮了水,因此裡麵自然有一股清冽的花香;
主君身後的連枝燈,燈枝是少了些,做工沒那麼精巧,可用料是很足的,擺在屋裡,多麼亮堂堂!
屋子是李二媳婦精心布置出來的,尋常街坊來家中做客都是讚不絕口,若是領了個稚童來,那真是大氣都不敢喘!
這樣的屋子,這樣的體麵,這樣的氣派,才算不墮了驃騎將軍府的威風!
至於驃騎將軍本人的婚事,那怎麼不得用上百萬錢!
驃騎將軍本人就坐在他麵前,還講著這樣窮酸的話。
“我一口氣買他二十石的酒,他怎麼不該給我一個實惠些的價?一鬥酒要是二十八錢,那就給我剩了四百錢,若是能到二十五呢?李二,你說——”
李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於是她很不高興地停下來了。
“主君隻買二十石的酒……”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欲宴請何人啊?”
“那自然是武平裡的鄉鄰,還有咱們這些親鄰故舊,算來怎麼也有三五十人,”她想想,“並州人那份酒宴,自然有文遠來出,我是不管的!”
李二聽著這樣沒出息的話,似乎整個人都有點坐不住,至少是有點坐立不安的。
酒這東西是婚宴上的重頭戲,古往今來都是如此。醇酒五十到一百錢一鬥都有,差一等的就三五十錢,更差的也有,釀酒剛剛好做醋的新手釀出來的酸酒,隻要賣得便宜,自然也有人不嫌棄。
要說主君選的那個酒舍名聲確實好,稱得上物美價廉,但再怎麼說,驃騎將軍拿三十錢的酒去宴請一群黔首,這聽起來也很離譜啊!
但主君還在繼續掰手指講下去,“還有肉,若是去買些上好的肥狗肉,今歲肉賤,二十錢也倒買得到,但到底不如豬……”
主君忽然停下來了,又用那種很不高興的目光盯著他看。
“你怎麼不記下來?”
於是這個頹唐的中年男人趕緊把耷拉下來的腦袋又抬起來,愁眉苦臉地開始四處尋紙筆。
這樣籌辦昏禮是不對的!
對於“驃騎將軍樂陵侯陸廉”而言,這樣籌辦昏禮當然是大錯特錯的,甚至連李二的想法也是有很大問題的——因為以她名下的土地和部曲規模而言,她已經不太需要在婚禮籌備工作上花錢了。
她的土地上有糧食,名下產業裡有酒坊,因此酒坊應當為她專門釀製一批上好醇酒,就用她自家田地裡種出來的糧食去釀;她的土地上自然也有人養豬養羊,那些東西也該是她的,她想要,他們就應當選出最肥美的一批送過來;她的土地上還有人種果樹,有人養蠶,有人紡織,有人打獵,他們所獲取的東西裡最好的一部分也應該送給她——沒錯,山是她的,河也是她的,還有樂陵那數千戶百姓上交國家的賦稅,也該是她的呢!
但李二畢竟隻是個暴發戶,還想不到這許多,將軍府正經的家令倒是想到了,就在將軍剛邁出李二家的門檻時,這位家令興致勃勃地就跑過來了!
東西都是好東西!最好的東西!
這是合乎規矩的,而且也能滿足將軍省錢的心願!
豈止省錢,簡直是一分不花!保準給將軍的昏禮辦得妥妥當當!
當初糜芳怎麼去見的她?
那長河一樣的火把,還有那緩慢流淌的車馬,車輪碾出深深的車轍,一夜也散不儘的桐油的氣味。
她伸伸手就可以獲得這一切。
不,她連伸手也不必,她隻要輕輕地點一點頭。
“將軍縱不為自己著想,”家令小心道,“也當為文遠將軍著想啊。”
將軍站在李二家青磚瓦房前,仔細地聽完這一套經濟實惠又符合身份的方案,說:
“神經病!”
將軍走了,留下了李二和悲催的家令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