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胡桃林種下的年景並不長, 但已經有人稱它為雒陽一景了。
胡桃樹比旁的樹木經常要矮一點,但這正好,樹乾尚細, 綠葉卻已繁茂得快能遮住陽光, 行人在樹下走,自然避過了暑氣。再加上陸廉除了偶爾創一下大人物之外,從來沒聽說對小人物有什麼苛刻之處,這一片胡桃林漸漸就成了許多人往來落腳的地方。
隻是最近這片林子卻被圍了起來, 不許行人隨意進入,那些好事的人隻能墊著腳, 有些羨慕又有些嫉妒地將目光繞過油布帷帳,想要看一看裡麵的熱鬨景象。
有許多商人來了呢,裡麵也有, 外麵也有, 裡麵的是有名有姓的豪商,當然其中最有名望的還是糜家——糜家豪富, 況且又有慷慨高義, 樂陵侯既然有這樣的想法, 將昏禮辦成了軍中盛事,他們自然是要出資表一表心意的。
但也有一些狹促的商人說,豈有那樣簡單容易呢?據說樂陵侯原找的是糜芳, 那位除了會花錢愛花錢之外稱得上百無一用的郎君原還有個慷慨的好處, 鄄城之戰後, 被兄長和阿姊混合雙打了一頓, 又剝奪了零花錢後,這位郎君可就一點也不慷慨了!
尤其新君登基,功臣們論資排輩封賞了一遍, 糜芳還是隻得了個爵位,那就更委屈了呀!一聽說樂陵侯獅子大開口,立刻就開始撒潑打滾,要訴一訴心中委屈,然後再說出錢出力的事兒——隻不過樂陵侯沒聽他抱怨,她轉頭就走,一出門就被聞訊而來的豪商們包圍了。
這段小插曲講到最後,自然就有人發問:既如此,糜家怎麼還出了這樣多的銀錢,出了這樣多的人手?
那個承包某獎項獎品的織錦讚助商將手籠進袖子裡,撇撇嘴,小聲道:“他兄長聽了這事,又將他打了一頓呢!”
正坐在胡桃林深處,指揮仆人們用力挖灶坑,堆木柴的糜家小郎君突然很警惕地轉過頭。
幾個商人立刻將目光轉開,賣力地誇讚起對方帶來的獎品了。
糜家的敗家小郎君哼了一聲,又把頭轉回去了。
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盛會上,他是隻負責出錢,不負責出彩的,那有點怨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帷帳外也有人騎馬而過,並且也發出了輕輕的哼聲。
那是位很清秀的少年郎君,看著隻有十七八歲,身形消瘦,衣著樸素,原不是很起眼的人。但有女郎結伴與他相對行來時,抬起頭望上一眼,立刻便悄悄推了推同伴,指一指馬上的人。
大漢三興,名將輩出,前有陸廉與關張等人力挽狂瀾,後又有溫侯呂布於北方收複失地,就連書生也願效仿班超,年輕女郎們自然也更加喜歡勇武矯健,擅長騎射的英俊郎君。這樣算起來,這個自胡桃林外打馬經過的少年是一點也不沾她們的審美的。
但他又有一種很特彆的氣質。
他很憂鬱,眉眼顰蹙,蕭瑟寂寥,夏日炎炎的雒陽城裡不知道有多吵,那些推著車走過的人,那些大聲吆喝的人,那些嘰嘰喳喳買貨的賣貨的聊天的講價的一言不合吵起來的人,還有樹上的蟬,還有被人拎著的雞鴨,這些或人或物糾結在一起,吵鬨不堪。可他一走過,好像什麼都靜了。
於是哪怕最無情的那位女郎,見到少年那樣憂鬱的麵容,都忍不住心生一絲憐愛,想問問他是不是有一位心上人?那位心上人一定生得明眸皓齒,美貌非凡,才能引得他這樣的愛慕吧?
少年是想不到她們在想什麼的,若是想得到,他就不是看起來憂鬱了,他簡直是要落下淚來。
他的年紀已經不算很小,父親將他從外地遣回,要他在雒陽結一門好親——女方的門第配他是綽綽有餘的,家族也與他家頗有淵源,待他父親極為親厚,那看起來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了。
眾人都是這般道喜,甚至因為他回來得巧,還能夠參加陸廉的昏禮,這就更巧了些——至少他弟弟是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呀。
但他是一點都沒有感到喜悅的,他隻覺得人人都這般愉快,隻有他一人被世界遺棄了,他孤單得很!
帶著妻子來到雒陽定居不長時間門的袁熙輕輕皺起眉頭,看向這個少年。
感覺好像沒什麼不對。
戰爭已經結束了,那些打仗時產生的仇怨,差不多也就都該拋掉了。他們都是權力鬥爭中的落敗者,但都幸運地保留了自己的性命,以及相對優渥平靜的人生,那重拾起中斷的世交,擴展一下貧瘠的人際關係,肯定是沒什麼問題的。
基於這一點考慮,曹操的兒子來拜訪袁紹的兒子,平心靜氣地在竹席上對坐,喝一碗茶,再漱漱口,講一些溫和而友好的話題,即使稱不上什麼佳話,至少也是很良性的一次交際。
但袁熙還是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想了想,最後覺得是曹丕的神情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的。
明明眉眼看起來舒展且平靜,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幽幽望著他時,總好像是有人粗暴地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巴,讓他被迫舒展,被迫平靜。
要是那隻無形的手鬆開呢?
……那曹丕就會突然噴出一大口血!噴在他臉上!噴得屋子裡到處都是!然後用椎心泣血銘心刻骨歇斯底裡咳咳咳咳的聲音講出他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袁熙突然打了個寒戰。
他是個沒有什麼大出息,但勝在性情溫和,也起不來壞心思的人,按照他一貫的作法,他應該會問問子桓賢弟似乎有些心事,到底是什麼心事呢?能不能為兄幫忙開解一下?要不今天就留在他家中住下吧?
他幾次三番差一點就將這句話講出口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曹丕幽怨地告辭,他都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
雖然他考慮到這樣那樣一些複雜因素,比如他是罪臣之子,而曹孟德倒是又領了太守又領了將軍之職,說不定人家還不樂意同他深交,但袁熙最後是用另一個理由為自己開解的:
他是不會去給陸廉送賀禮的,袁家這哥仨和陸廉是一點正麵感情也沒有,但曹家是有個小豆丁在陸廉那養大的,那曹丕就有非常充分且必要的理由送賀禮,吃酒席。
不管他有啥心事,到時候陸廉一開解,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