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身上那些舊傷, 其實也並非都是在丁原麾下行程的。
因為在丁原之前還有一位並州刺史名叫張懿,張遼未及冠時便跟著他了, 身上的許多傷也是那時打仗留下的。
但這樣說還是不夠準確,張遼說。
他對這個世界的記憶還沒有清晰形成時,他的身上已經有了傷。
長城塌了,胡人就來了。
對曾經的陸懸魚來說,她是很難想象長城有什麼作用的,她所熟悉的戰爭是地空聯合的□□戰爭, 那些十幾米高,用夯土或是石頭砌起來的城牆在現代兵器麵前不值一提。隨便一個扛著火箭筒的非洲黑叔叔都能將那風吹雨淋的曆史造物轟出一個大口子,那它能做些什麼呢?
張遼從點了燈燭的案下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壺酒,兩隻杯子,一邊斟酒,一邊講起雁門長城的曆史。
“最早是趙武靈王在雁門以夯土修起烽火台,抗擊胡虜, 後來秦帝征發民夫,重修長城,”他說,“秦雖殘暴不仁,但邊疆百姓亦受其恩惠久矣。”
烽火台有什麼用?城牆又有什麼用?張遼說, 有高台, 兵士就能遠遠地看到胡虜, 就能示警;有高牆, 就能擋住胡虜的腳步。
“能擋多少?”她好奇地問。
他倒滿了酒, 遞給她,“胡虜不滿千者,都隻能在城下唉聲歎氣哪。”
不滿千的胡虜, 在上下數千年波瀾壯闊的戰爭史中,不值一提,可那就是雁門人最怕的敵人。
胡虜大多是不擅長與漢軍作戰的,他們也不願與漢軍作戰,作戰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搶得到什麼東西,那他們打這種仗有什麼用呢?
他們隻看漢地富庶,總想著跑過來搶一波就走而已。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還特彆的貪婪。
如果沒有烽火台預警,也沒有長城的阻攔,讓那些小股的胡虜衝進了雁門,他們是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每一個村莊,每一間房屋,每一袋糧,一匹布,一口豬,還有每一個男女老幼,他們能帶走的,都要帶走,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一刀殺了,趕在漢軍到來前,揚長而去。
漢軍也許有一兩個很出色的校尉,能帶兵一路追殺過去,留下幾個胡狗的頭,替被他們屠戮的村莊報仇,但那又怎麼樣呢?
那些胡虜來時翻山越嶺,去時分頭逃跑,加倍小心,他們的人數原本就不多,而漢軍需要出動十倍甚至百倍的數量去追殺他們。
在並州這樣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地方,哪裡找得到呢?
於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離了雁門,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到部族裡去,接受眾人的歡呼與恭維,享用他們的戰利品,並且熱切地盤算著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漢人是算不得人的,隻是他們的獵物而已。但那些獵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懼、憤怒、痛苦,那些焚毀村莊的幸存者,以及周圍暫時沒有被劫掠的村莊裡的人,都日日夜夜被這種噩夢攥在手裡,不得逃脫。
這就是沒有長城的雁門,張遼說。
在漫長的歲月裡,胡虜持之以恒,如雨水般衝刷著雁門長城,而朝廷已經漸漸疲於向邊關繼續送錢送糧,修繕長城了。
於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現,胡人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長城之內。
他幼時起,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他出身並不寒素,祖上也曾出過名將,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記事時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殘破的塢堡裡。塢堡的牆是被層層修補過的,下雨洗刷時,夯土新舊對比尤其顯眼——但顯眼不過塢堡的大門,那扇厚重的木門上有數不清刀劈斧鑿的傷痕,其中有幾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時甚至可以將手扣進木門被劈裂的縫隙裡,一步步翻過那扇近二丈的大門。”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覺得很好笑,他也確實笑了。
陸懸魚沒笑,她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生活。
張遼幼時起,常聽的就是敲擊焦鬥的聲音,父輩和仆人們粗重的腳步聲,箭矢破開空氣的尖銳聲,受傷者的慘叫聲,但比起這些,他記憶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時,胸腔與喉嚨裡發出的響動聲。
有胡虜來時,婦人將稚童抱進屋內,男子出去抵禦外敵,但那天胡虜尤其凶狠,甚至有幾個人已經翻牆進了塢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這麼來的。”
那傷已經很淺,幾乎看不出來,畢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著他的人後,也沒有餘力再傷到他。
是個仆婦,他說。
年幼的張遼是沒怎麼傷心的,胡虜退走後,他看長輩們救治傷員,收拾屍體,似乎也不怎麼傷心,哪怕那天他一個叔父死了,而他那個叔父還很年輕,二十歲都不到,叔祖母也隻是沉默地為兒子清洗傷口,換上一身乾淨衣衫。
怎麼會傷心呢?他們哪裡還會傷心呢?如果這樣的事是十年五載來這麼一次,他們是可以嚎啕大哭,儘情宣泄悲傷的。可胡虜來得那麼頻繁!他們哪裡顧得上傷心呢!
“若我守並州,”她說,“我必當出關破敵,殺得那般胡狗膽氣儘喪,再不敢進犯才是。”
“每一任並州刺史皆作此想,”張遼說道,“可惜他們並無辭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他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他們不曾迎戰?”
“他們迎戰了,”他說,“我父,我幾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長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問。
“張公殉國,我兩位叔父也死於此役,”張遼說道,“我隨溫侯突出重圍,卻也身受重傷。”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幾處,“這幾道傷就是那時留下的,高燒數日,水米未進,竟僥幸活了下來。”
他講起年少時的這些事,燈火下的眉眼溫和得幾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講不相乾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個文辭匱乏的武夫在講一個不相乾的人,在很久遠以前發生過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鮮卑人,雜胡各部輪番劫掠雁門的間歇時,在上一場戰鬥結束之後,下一場戰鬥來臨之前,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
一千餘年以後的孩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們每一個夜晚躺在枕頭上,心裡想的是明天的測試,是新來的同桌,是偷偷給手遊再氪一單,又或者拉著幾個兄弟一起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