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斷(2 / 2)

此刻找到了,可不就興奮得臉都紅了。

墨尋有些疲憊。

他過去從沒想過弟弟說這些話的目的,畢竟這些話,雖然刺耳,但都是實話,直到……

直到李終程把已故多年的父母從土裡挖出來,赤裸裸地擺放在霄鶴大殿上,供眾人隨意打量。

那白骨上還沾著土,伶仃一把,就為了讓他在愧疚下閉上嘴,認了這個罪。

李終程說他一心隻想著榮華富貴,拋棄幼弟,先不論李終程還算不算得上幼,他當初離開時,是把李終程的前程安排好了的。

李終程口口聲聲那是他家,讓他滾出去。

他隻得離開,後來曆練有了收獲,曾經回來過一次。

遠遠見到昔日故人那一刻,墨尋險些沒認出人。

他離開後,弟弟失了父母,又沒有謀生能力,過的一天比一天淒慘,直直餓得皮包骨頭,在街頭撿菜葉吃。

墨尋記得弟弟不願意見他,又念著李終程和鎮上的舅舅家關係一向好,變賣了身上的靈寶,把弟弟托付給了他們。

足有萬兩黃金,他怕人心隔肚皮,隻給了舅舅家三千兩,剩下的全在李終程身上。

這筆錢,彆說讀書,保他在凡間安穩一生都足夠了。

墨尋聲線微啞,仿佛林間晨霧。

“追殺你的那人,和我沒關係,但是和你有關係——墨知晏是你的親哥哥。”

李終程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瞳孔放大,“什麼?”

“你曾經有個哥哥,十八年前,有人來到雲鎮,找到了你的父母——”

十八年前,仙魔大戰。

沁華夫人戰場產子,奄奄一息,幾度瀕臨死亡。

彼時華羽仙尊不在,仇家趁亂搶走她的孩子,送到了這戶農戶家中。

仇家恨極了墨家,又奈何墨家不得,隻能用這種手段報複,把他送到這戶人家,便是看中了這戶農戶家貧,想毀了他前途,讓墨家夫婦生不如死。

而且,為了讓他更為艱難,仇家更是對這對夫妻坦言,自己就是為了報複這個孩子的家族,才會抱走他們的孩子。

他本是想讓這對夫妻忍受骨肉分離之痛,怨恨於墨尋。

可誰知這對夫妻雖清貧,卻也不傻。

這天上掉下來的兒子一身細皮嫩肉,一歲便能口齒清晰地說話,及到五歲,隻一根隨手折來的樹枝,便能把村裡的獵戶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怎麼看都絕非尋常人家的孩子。

這樣的人家丟了孩子,怎麼可能不聞不問,必然會大張旗鼓地尋找。

那黑衣人一副鬼祟模樣,一看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哪怕是為了避禍,也不敢就這樣讓彆人平白丟了個孩子。

十有八九,是把他們的孩子頂了上去。

——必是受儘父母寵愛,才需得這樣小心翼翼。

彼時墨尋的氣運仍在,這對農家夫妻心知他並非親子,而他們自己的兒子在仙門享儘榮華,受儘寵愛,奪的是眼前少年的人生,愧疚之下,待他極好。

雖然家中貧窮,也依舊竭儘全力善待他。

李終程嘴巴張大,還是下意識否認,“不可能,他是我親哥哥,爹娘的親兒子,為什麼要殺我們?”

“因為他不想當你的哥哥。”

墨尋淡淡道:“他想當墨家的少爺。”

李終程的腦子好歹不完全是擺設,聽出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他嘴上還硬著,心裡卻信了大半。

還有什麼理由能解釋,一個遠在第一仙門的少爺,莫名其妙想殺他們呢?

況且,他雖不了解自己那位素未謀麵的親哥哥,不知道是什麼性格,但他了解自己朝夕相伴的養兄。

墨尋是從來不屑於說謊的。

他也不是沒有擔當的人。

要真是他引來的禍端,不需要他反複強調,墨尋也會自覺認錯,然後儘力彌補他們。

既然說了,那就是真的。

還未見麵,李終程就先對這位兄長感到了心寒。

與此同時,他心裡也為失去了一個把柄感到扼腕。

他原本還想用這件事讓墨尋乖乖把那棵玲瓏草交出來。

就算不送給舅舅一家做人情,他賣成錢,拿在自己手裡,當做壓箱底,也算是有了底氣。

現在好了,沒機會了。

李家夫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鬼門關走一趟,得知是親生兒子想要自己的命,心裡不好受,麵上也流露出了幾分傷感。

墨尋擦淨了劍,收回鞘中,最後看了一眼這三間屋子,轉身。

李終程回過神,見了他動作,匆忙開口:“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李家夫婦也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墨尋頓住腳步,“你不是日日說我不是你的親哥哥嗎?既然找回了你真正的哥哥,我就該離開了。”

“你要走?”李終程愣住。

“不是走,而是恩斷義絕,”墨尋垂眼看著他,“你們養我十八年,前七年仰賴你們照顧,之後十一年,算我自力更生,我不欠你們什麼,往後你們和我再無瓜葛。”

李家夫妻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些茫然:“小尋……”

墨尋無動於衷。

有些恩情,提的次數多了,就不顯得沉重了,情分從來都是消耗品,李終程早已把他們之間的情分消耗殆儘。

從山間醒來時,躺在濕潤的草地上,他胸腔裡的心就一點點冷了下去。

沒有回頭路可言。

李終程慌了:“可是……”

墨尋已經轉身朝遠處走去。

李終程完全沒想到,前後就一天而已,兄長早上出門時還一切如常,好好的事情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就算要走……墨尋還沒說他拿回來的那棵玲瓏草在哪呢!

還有家裡……

父母的藥錢,維持家裡開銷的錢,他明年上學的錢……

墨尋要是走了誰來負責,豈不都要壓在他頭上?

李終程腦子徹底亂了,他不知道其他,但他知道不能讓墨尋就這樣走了,“哥!你不能走,你……”

“你就這麼走了?”顧隨之也不可置信。

“前輩?”墨尋疑惑,解釋道,“我剛才說的並非假話,我並不欠他們什麼。”

“你以為我關心這個?”顧隨之看了半天,忍不住出聲,“你現在走,你信不信這些人一定會在心裡罵你忘恩負義?覺得你辜負了他們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將來但凡有點什麼不順利,都會怪到你的頭上?”

“無所謂。”

“什麼叫無所謂?”

顧隨之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一聲大叫:

“……你不能走,你走了爹娘怎麼辦?我怎麼辦?你給我站住!我們養你這麼多年……你個白眼狼!”

顧隨之氣笑了:“誒我這脾氣……”

墨尋早知道李終程是什麼性格,隻當做沒聽到:“恩是恩,仇是仇,恩怨兩情,我和他們再無瓜葛,他們往後如何,和我無關。”

他和墨知晏的人生錯換,錯不在墨家,也不在李家。

到底是養了他這麼多年,他也回報了他們,從此分道揚鑣,往後有什麼造化,也和他無關。

他行他的路。

顧隨之氣道:“我說不行!你給我罵他!不然就削他!你要是敢氣我,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做鬼都不放過你。”

墨尋:“……”

顧隨之不耐道:“不會罵人?那你下去,換我來!”

墨尋握著劍鞘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顧隨之道:“沒聽懂?你的身體借我用一下,我罵個人還你,老子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氣,簡直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變本加厲,你下去,我來罵他。”

墨尋慢慢鬆開捏緊的手指,睫毛顫了顫。

一股涼意從身體深處蔓延至全身。

……

李終程哭得宛如天要塌了,一股腦把話掏出來往外扔,全然不管該不該說,對著墨尋的背影破口大罵。

養子突然就要跟他們恩斷義絕,李家二老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沒能阻止他。

李終程慌得沒了章法,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他眼前晃過一道人影。

他抬起頭,發現離開的人又走了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忽然察覺到了什麼不對。

墨尋向來是沉默的、話不多,但是做事很利索,大概因為擔著家裡的眾人,無論什麼時候,他都緊繃得像是一張弓,或者被風壓彎的竹子,纖韌挺拔,始終蘊著勁。

但此時的墨尋……

怎麼說呢。

就好像一下子……散開了?

這形容很怪,但李終程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樣。

好像用指尖勾著拉滿的弓,拉滿後驟然放空,鬆弛散漫,雋美麵容上竟然還帶著笑,黑眸微微彎起,很有幾分漫不經心,緋紅唇角邊的笑讓人毛骨悚然。

隻見墨尋左右打量了一下,從院子裡把唯一的椅子拎了過來,拍拍灰,坐了上去。

明明隻是把瘸了腿的藤條凳子,還是舅舅家淘汰了不要送給他們的。

可他這一坐,卻仿佛是在鑲嵌滿了金紅寶石的高大王座上落座,四周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無形的重物壓在他的背上。

少年修長的雙腿交疊,一手撐著下頜,垂下的視線冷漠又厭煩,唇角一掀:

“來,小子,坐下,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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