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之對這些不怎麼感興趣,隻是陪著他看,聞言想了片刻:
“大概還在吧,隻是你找不到了。”
“嗯?”林慕疑惑了下,很快反應過來,一時間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地下竄入體內,沿著脊骨攀爬。
他出了口氣,低聲重複源柊梧之前說的話:“鮫人一身都是寶物……”
鮫人血可入藥,鮫人骨可做武器,鮫人皮可做防具的原料,鮫人油可做長明燈。
點燃後,千年萬年不熄……
顧隨之:“源柊梧說鮫人淚失竊是救了綾月國皇帝,其實不然,他母親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他爹能不知道死去的鮫人有毒嗎?說不定……”
顧隨之看了眼搖籃裡的小嬰兒:“彆說月妃,就是這個,估計也……唔,凶多吉少吧。”
綾月國皇帝不會讓聖女的血脈流回鮫人族。
唯一的幸運是他還不知道聖女血脈的傳遞方式,不然的話,他大可派人下海捕撈個一兩隻上來,再把死去的聖女血肉喂給他們……
林慕若有所思。
大概是兩人在一個軀殼裡生活久了,不必開口,就大致能感覺到對方的情緒。
之前也有,但之前是顧隨之仗著修為高,神識強,單方麵感知林慕的情緒。
現在,林慕意外地發現自己也能感覺到一點他的想法了。
林慕道:“未必,鮫人聖女這樣迫切想送鮫人淚回大海,如果綾月國皇帝足夠敏感,應該能猜到什麼。”
顧隨之又開始堆著雲霧捏小人,“無所謂,反正我們都得從他手裡搶。”
說到這,顧隨之突然有了閒心,開玩笑道:
“少年,你掉的是這個金的‘綾月國皇帝的友誼’呢,還是這個銀的‘鮫人族的友誼’,還是這個銅的‘少年好友源柊梧的友誼’呢?好好答啊,答不好我就調戲你。”
這都什麼時候了?
林慕對他這種一言不合就把話題帶到千八百裡外的行為習以為常,揉了把臉,瞥到手背上的紋路,又把手放了下去。
“我當然是選……”
林慕話說半句就停了下來。
顧隨之充滿威脅性地:“嗯?”了一聲。
他不在意林慕選鮫人族還是綾月國,隻要不是選……
想起那之前看林慕小子的眼神,顧隨之冷哼一聲,心說林慕要是敢選他,我就把那小子打成……
“選前輩你了。”
林慕遠遠望著那對兄妹,“綾月國不是前輩帶我來的嗎?鮫人淚也是,怎麼選不都是在選您嗎?”
“……”
顧隨之痛心疾首:“你下次告白之
前能不能給個提示(),怎麼能這麼措不及防!快去找麵鏡子(),對著再說一遍!”
林慕:“……”
“我沒有告白,我隻是……”
他袖口下的手指緊握,斟酌著用詞,“說真心話。”
“嗯嗯,知道你是真心的,”顧隨之一生不知臉皮為何物,把斷章取義發揮到極點,“快去快去,要含羞帶怯一點的,把我名字帶上。”
林慕腳下生根,不為所動,“這裡又不是普通世界,您確定我在這裡能照鏡子嗎?”
“你不試怎麼知道?”
林慕站得更穩了,“我們先看幻境吧,場景變了。”
時間跳到了八年後。
鮫人聖女八歲了。
如果說虛假的溫情也算是溫情,彆有目的的慈愛也算慈愛。
那她這八年過的還算十分幸福。
可假的終究是假的,無法變成真的,也無法長久。
她的人生在八歲發生了轉折。
“嗚、嗚……”哀哀的哭泣從隆起的被子團下傳來。
宮女聞聲從外麵進來,遇見她蒙著被子在哭,忙拍著她的背柔聲勸哄。
被子掀開,露出一張哭紅的小臉,小公主生的玉雪可愛,藍色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抱住宮女的脖子,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
那些眼淚從她眼眶滑落,很快變成一顆顆珍珠,嘩啦啦滾落在床上。
宮女哄了半天,她才停下,咬著手指抽噎著說:“我做噩夢了,我夢到了好多血,好多好多,還有……”
還有一個死去的女人。
伴隨著她的回憶,四周場景也隨之變幻。
華麗的宮殿變為陰暗的地牢,女人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長發遮住臉,露出的臂膀白皙如玉,脖子、腰和手腕全都鎖著長長的鎖鏈。
手腕粗的鎖鏈一頭穿入磚牆,把她牢牢釘死在那一方角落裡。
更為奇特地是,女人由腰往下,不是人腿,而是一條長長的魚尾。
足有半丈長,覆蓋著波光粼粼的寶藍色鱗片,尾端分成兩片輕紗般的尾鰭。
她已經死了,但眼睛還睜著。
那雙無神的藍金色眼睛就這樣看著惡魔把她一點點分解開來。
鱗片混著血汙落了滿地。
“嗚嗚……”小公主對上她空洞的視線,被嚇的渾身一抖,再次放聲大哭起來。
小公主虛假的幸福終結於八歲。
在這一年,屬於鮫人聖女的傳承記憶蘇醒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夢見地牢,夢見死去的美麗鮫人。
終於有一天,他看清了周圍其他人的臉。
她嚇得再一次尖叫起來。
站在死去鮫人旁邊、指揮著其他人瓜分鮫人的人,是她的父親。
尊貴的帝王冷眼看鮫人被淩厲的刀片分解來開,轉身離去。
玄色帝袍袍角垂落在布滿了暗紅色血汙的地麵上。
() 一步一步(),從台階離開了地牢。
出口處露出半片外界的光景。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她的寢宮。
地牢就在她住的宮殿下麵!
小公主生生被嚇出了病。
從小被刻意養的天真的小公主藏不住事?()_[((),很快暴露出傳承記憶的存在。
帝王加重了對她的控製,就連源柊梧都很難再見到她。
而隨著記憶複蘇,她也不再如往常乖巧。
她開始反抗,想要逃離皇宮回到大海,最終被囚禁起來。
但她也不願意屈服。
倔強一如她的母親,前一任鮫人聖女。
綾月國皇帝無法,隻能讓源柊梧去看看她,希望用兄妹親情來感化她。
源柊梧被允許來看她的那天,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讓兄長把她的眼睛送回大海。
就在源柊梧抱著妹妹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時,宮門大開。
綾月國皇帝站在大殿門口,內侍和侍衛團團包圍在他的左右,深夜裡火把點燃了半邊天,背著火光,每一張臉都是那麼鐵青森寒。
仿佛地獄閻羅。
鮫人族的小聖女隻活了十個春秋,短短的一生很快放完。
最後的畫麵,是一片汪洋大海。
她一生從未真正見過海洋,隻在來自母親的記憶中見過這樣溫柔的存在。
這也是兩代鮫人聖女一生所尋。
波濤轟然席卷而來,淹沒了林慕,他隨著波浪緩緩下降,長發散落開來,懸浮在海水中間,被溫暖柔軟的海水簇擁著。
這裡是幻境,海水並沒有限製他的呼吸。
鮫人聖女的身影又出現在他身旁,雙腿化作短短的魚尾,和她母親的尾巴一樣,布滿了寶藍色的鱗片,繞著他遊了一圈。
“哥哥,”她捧著小臉“蹲”在他身邊,魚尾蜷縮著,說,“你能送我回家嗎?”
“我想回家。”
林慕摸了摸她的頭發,“好。”
鮫人聖女立刻甜甜地笑了,小臉都煥發了光彩。
笑著笑著,眼裡突然有了淚。
沒有像八歲那年抱著宮女哭得聲嘶力竭,隻是恬靜地笑著,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滑落。
又一顆。
兩滴淚並列懸浮在林慕麵前。
透明的淚水漸漸變成乳白色,圓潤光澤,儼然是兩顆真正的鮫人淚。
“送給你,”她把兩顆珍珠往前一推,雙手背在身後,隻有一尺來長的短魚尾輕輕一撥,她往後退去,“你一顆,哥哥一顆。”
她站在不遠處,小短手招了招:
“再見啦,哥哥。”
她的話音剛剛落下。
哢擦——
一道閃電從雲層中落下,貫穿天地,大海狂濤怒卷,海水黑如墨汁,仿佛在為死去的鮫人聖女哭泣。
林慕閉了下眼,隨著波濤起起伏伏,等再停下來時,
() 鮫人聖女已經不見了。
林慕看著她離開的方向,過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顧隨之閒閒道:“她尾巴好短啊,看起來跟禿的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小的鮫人,那些大的可凶了,一言不合就跟我動手。”
“嗯,很可愛。”林慕攤開手,目光落在手心。
顧隨之也看到了林慕手裡握著的兩顆珍珠:
“就是慘兮兮的,這東西你收著吧,鮫人聖女,效用應該更好,她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林慕把一直提在手裡的劍收回劍鞘,“如果她不是有那樣一個父親……”
“父親……”顧隨之哼笑一聲,“你管這種東西叫‘父親’?”
提起這兩個字,他的話音裡沒有半點善意,反而滿是譏誚。
林慕忽然想起,顧隨之也曾經說過,他是個孤兒。
無父無母。
這算什麼?
林慕無聲地笑了一下,常年自然下垂的唇角剛揚起一點弧度就落下。
這裡一共三個人,三個人都湊不出一對父母,唯一還算得上親人的……
想起母親,林慕心裡歎息一聲。
他已經拿到了神血,可母親身上的毒不是那麼好處理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
隻要他不回去,墨知晏沒有冒著風險對母親下手的必要。
他必須有足夠的實力,才能夠把她從那裡接出來,徹底遠離……
可說的容易,做起來何其難。
他經過從前的事,再也升不起和他們相認的念頭,也必不可能再和華羽仙尊、棠溪聿風之類的人相親相愛,親如一家。
但沁華夫人是不知道這些的。
在她心裡,丈夫寬厚溫和,從來都是溫柔耐心,哪怕她病情如此,也待她一如從前。
棠溪聿風這個弟子也是溫柔順從的性子,謙良恭謹,對她恭恭敬敬,沒有一點忤逆。
她會願意跟他離開嗎?
“在想什麼?”
“想……”林慕說,“前輩也沒有家人嗎?”
出乎意料的是,顧隨之沒有一口否認,而是沉思片刻,才說:“準確來說不是,我隻是沒有父母。”
“嗯?”
什麼叫隻是沒有父母?
“我還有個,嗯……姐姐,不過我們很多年沒見過了,上次聽說她,還是她和道侶的結契大典,後來我就不太了解了,沒讓人關注,應該過的還不錯。”
顧隨之說的輕鬆。
“她……”林慕想說顧隨之後來……這麼大的事,他姐姐不知道嗎?
還是說……
顧隨之說:“我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關係也一般,也不怎麼往來,準確來說,我十歲那年離開人族之後,我們就沒見過麵了,隻是相比較其他的人而言,她勉強算是我唯一的親人,不過我現在都死了,也就不提這些了。”
原來是這樣啊。
林慕明白了。
“前輩,你的父母是已經去世了嗎?”
按理來說是不該問這種問題的,太失禮了,很容易掀人傷疤,但林慕還是問了。
他下意識地覺得……顧隨之並不介意告訴他這些。
顧隨之哼笑一聲,“沒有啊,他們活的挺好的,哦不,好像死了一個,另一個半死不活。”
那就是之前還活著……
至於為什麼隻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算親人……
林慕不是不知機的人,有些話題,點到為止就好了,不需要繼續問下去。
顧隨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臉色變化,比起臉色,更直觀的是識海內這些雲霧。
林慕每次覺得自己掩飾的挺好,但識海裡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道:“怎麼,這就開始查我家裡情況了?放心,我家裡幾l乎都死光了,活著的也不需要理會。”
“……”林慕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本以為,顧隨之起了這個話頭,就不會輕易放過他,但意外的是他這次難得沒有揪著這一點不放,也沒有追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父母之事,本就是隨緣,”顧隨之說,“有緣分的人,成為一家人,沒緣分的,也就這樣吧。”
林慕還是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說難過也說不上,傷感更沒多少,甚至還帶著幾l分笑意,跟平時說話時的聲音沒什麼不同,但就是無端的……
讓人感到悲涼。
那是源自血脈深處的悲意。
林慕靠在秘境廢墟上,仰望著頭頂。
銀河橫貫天穹,夜空烏雲遮月,隔著波濤起伏的海水,一切都顯得模糊而朦朧,這是鮫人聖女一生從未抵達過的故鄉。
“前輩,你還有我。”
少年清潤微啞的嗓音飄散在識海中。
流蘇沿著手腕滑落在地,他垂落在地的手翻過來,握住係帶上掛著的那枚小小銅鈴。
鏤空的花紋有些硌手,但他就像沒感覺到一樣,緩緩收攏手指。
把那枚銅鈴握在手心中。
血肉契合紋路,冰冷芬芳浸入骨骼。
那是一個下意識保護的動作。
他說:“我會陪著你的,等我再變強一點,等我做完這些事,我們就去找辦法複活你,我……”
——“前輩,你還有我。”
——“我會陪著你,等我……”
林慕的話音猝然消失。
識海中,顧隨之藏在雲霧中的手不知何時在地上畫出一個陣法。
此時,閃爍著淺金色光暈的陣法中,正一遍遍重複回響他的話。
——“前輩,你還有我。”
——“我會陪著你,等我……”
——“你還有我……”
顧隨之抬頭,好整以暇:“嗯?怎麼不說了?剛才說的多好聽,這次我有準備了,繼續說,我愛聽。”
林慕一點點攥緊拳頭,滿心的情緒散的一乾二淨,隻剩下……
“顧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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