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的陸知一, 知道自己應該是逃不掉這一遭了。
葉圓圓這一番話,聽得他的心肝都在顫。更彆說被她指著問的人了。陸知一麵若死灰地看向楚方寒——
楚方寒數次, 強壓下麵上的強烈痛楚,試圖開口。
他想說:這些,你不說,我都不知道。
但其實……
他是知道的。
當初,昆侖浩劫,他的本宗祖師,創出《太古紫霄創世真鑒》這門無上功法、一腳已經邁入聖人層次的紫陽道君, 轟然隕落。
他的師尊,剛剛成就了元神的洞雲真君,在周天大陣的反噬中,以身相殉,身死道消。
整個上清天域,危在旦夕。是葉決臨陣突破,獨鎮一域。撐到了鴻都道君, 力挽狂瀾。
那之後, 整個昆侖派凋敝到了極點。隻能開啟護派大陣,修養生息。
楚方寒那時, 才剛剛邁入修道門檻。
卻在驟然之間門, 整個宗門,隻餘他一人。加之昆侖派謹守門戶, 斷絕了和外界的往來,開始陷入內耗。他的宗門留下的仙府、道場,頓時成了人人覬覦的存在。
他隻有請求當時,鎮壓上清天的葉決真君出手,封鎖了師尊的仙府。隨即開始咬牙苦修。
那是楚方寒迄今為止, 過得最難的一段時光。
他從一個身負道門正宗傳承、意氣風發的昆侖嫡傳子弟,瞬間門痛失尊長,無人庇護,孑然一人,被禿鷲環飼。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遇到了,他的阿圓。
她是他最困頓時,湧來的清泉。是他最疲累時,撫過的清風。
她總是稚氣未脫地,和他說著自己每一天的發現。說她對葉決的濡慕,說她對葉嬤嬤的敬畏。
她總是愉快地靠過來,和他分享她發明的小遊戲,和每一個童心未泯的小秘密。
她是那麼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依賴他。
而他的千萬坎坷,都在她抱怨靈藥難吃時,蹙起的眉峰中,聚成天塹。又在她妙趣橫生的自我開解中,散成平川。
他的孤獨疲憊,也都應和著她哀愁符篆難畫時,眼眸中的淚光,凝成愁雲。又在她率真的塗鴉樂趣中,蕩漾成一汪歡快的水泊。
她總是來到他身邊,將他的倦怠都帶走。將她的鮮活,注入到他森冷孤寂、死氣沉沉的生活中。
是他,無可阻擋地被她吸引,愛上她。無論如何,也想要和她廝守。
但每次他和她說起,她卻總是很難過。她認為自己無法修行,會拖累他。
因為他那個時候,已經一腳邁入大道之門,隻是缺少一個神魂融合的契機而已。受困於昆侖派嚴守門戶,他並沒有合適的時機外出遊曆,契機渺渺難尋。
但葉決為他推衍天機後,斷定他有九成機會,可以叩開大道之門,締結上品金丹。從此坐享一萬兩千載壽元,不再和凡塵等同。
而那個時候的葉圓圓,是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活不了太久的。葉決對她講明利害後,她就無論如何,不願意成為他修行路上的拖累。
楚方寒無法說服她,也不忍她自卑難過。很長時間門裡,楚方寒隻是小心翼翼地守著自己的珍寶,看著她繼續圍繞他,毫不克製的鮮活綻放。
而當她終於築基一重,第一時間門跑來,開心地告訴他,她也可以壽命悠長啦!雖然還比不上他。
但她,也可以和他一起,過很久很久呢。
他以為她終於答應了。
但當他拉住了,開心得圍著他轉圈圈的人。問她,能不能將就認領下,他這個無趣的大師兄,和她攜手白頭?
他的阿圓卻搖著頭。
然後,又不忍看他傷心地,小心湊到他耳邊,悄悄說:
“我們在一起,對你不好的!但,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小尾巴呀!”
那一刻,他想,他要好好保護他懷裡的小阿圓。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誓言已立,道心自成,心境自開。
她就是他的成道契機。
自此,他跨過了大道之門,成就了上品金丹。
而她,一直都在。陪伴著他,從一個孑然一身的無名小卒,一步步重振昔日宗門輝煌,成為了昆侖派無人膽敢小覷的楚真人。
楚方寒回望過往歲月,滿眼都是阿圓,認認真真,又小心翼翼,陪在他身邊的樣子。
他的阿圓,是他刻在自己道心上的名字。
是支撐他在修行路上,不會迷失自我的掌中星辰。
是他的基石。
他和她,早已經命運交融。
這一刻,楚方寒終於徹底理解了自己的迫切——
當他掙紮於葉圓圓的本心不再、掙紮於她的欺瞞背離,他其實也在掙紮於自己不穩的道心。
感覺像是從一場迷夢中清醒,楚方寒回顧他和阿圓,一路漸行漸遠。終於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因為,阿圓會成長,她會漸漸地想要得更多。
而她又和其他人不一樣。她不能憑借自己的實力,隻能靠他。
但他竟然就鬼迷了心竅,完全拒絕阿圓的任何一點轉變。不喜阿圓已經不再是最初的模樣了。並開始以此說服自己,想要抽身而去。
阿圓是知道了他的不喜。
知道了曾經承諾,無論發生什麼,都一定護她周全的人,已經不相信她了,已經離她而去了。
所以,她不得不為自己裝上了一身尖刺。不再向他討,而是自己去拿。
甚至因為知道,他不喜歡她的尖刺,她還學會了在他麵前,藏起自己。努力將笑容和溫暖,都留給他。努力在他麵前,繼續煥發光彩,來討好他。
而他卻在內心,鄙棄了她的討好。
她偶爾流露的抱怨,也都當成是她彆有用心的挑撥。
他的阿圓,隻能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卻還怪她,隻在他麵前裝作乖順。
楚方寒感到一種催心剖肝般的,痛徹肺腑。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冷。
叫他一句辯解都說不出來。
痛到極點的他,甚至發出幾聲低笑。
他笑自己的渾渾噩噩,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某種玄奧的變化,從他腳下激蕩開。
仙府上空,風雲催動,隱隱有沉悶的雷鳴之聲,在九天之上,低吼咆哮!
察覺到這種變動,陸知一臉上全是駭然。他的第一反應是:跑!
他轉身捏出遁法,卻被封鎖的空間門法則猛地擋回來!陸知一被法則反噬,一口鮮血頓時噴出。但他根本顧不得許多,隻是一臉驚恐的,倒爬著,瘋狂試圖遠離,那個周身散發著可怖氣息的楚方寒!
所有人也都驚慌失措地看向楚方寒。
而楚方寒隻是用儘全力,看向他的阿圓。
在周圍的一片慌亂中,阿圓靜靜立著,麵無懼色地凝視他。
她眼中,依然煥發著盎然的光芒。
她還是那個她。
隻是,當他一次次,對她無法在支撐時,傳來的求助,回以冷漠和質疑後。
她也終於支撐不住,對他轉身而去。
曾經,她隻在他麵前最乖順。是因為她將自己最好的、最柔軟的,都給了他。
如今,他的阿圓,終於將他,與那些不相乾的人放在一起,視作等同。終於開始也對他,冷下臉,收起了往昔的一切柔軟。
她還是那個她。
隻是學會了不再依賴他。
學會了長出尖刺,學會了保護自己。
楚方寒又發出幾聲低笑,帶著抑製不住的低咳。
他想,他這是得償所願,還是自食惡果?
“阿圓……”
楚方寒抬頭,強迫自己,隻是她眼中的不以為意。
“都是我的錯。”
是他辜負了昔日誓言,沒有守護好她。
而失去了他的保護,一些從前極力討好她的人,會認為她是失勢了。進而反過頭去,變成撕咬她的惡犬。
而他,應該早就看清楚這一點的。
九天之上,雷光凝聚,繼而轟然落下,直擊陸知一!
在陸知一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前,雷罰之力,已經將他周身靈脈、根骨,碾成齏粉。
楚方寒背對著他,伸手虛抓。
已經不成人形的陸知一,被雷光拖行過來。
他感到像是有無數利爪,在撕扯他僅餘的每一寸神識和肉身。在瀕死的邊緣,陸知一模糊的意識到了什麼——
他拚著最後微薄的努力,試圖保住自己的元靈儲物袋。
但,他手指剛剛一動。一道雷光,直接將他整根手臂,絞為灰飛。
而陸知一隻能眼睜睜看著,楚方寒一掌將他的儲物袋捏碎。各種小法器、玉牌、零碎丹藥……散落一地。
最終,楚方寒找到了,藏在一枚須彌芥子寶珠中的、一看就知道是摻雜了烈毒的,太乙還真丹。
這是葉決為葉圓圓量身打造、隻供她一人服用的丹藥。
阿圓的人說的,竟然全是真的……
“嗬。”
楚方寒繼續低笑。
一路至此,大錯特錯!
“咳咳。”
血,從胸腔深處湧上來。
又被咽下。
天地法則對空間門的封鎖,緩緩解除。
圍觀的所有人,終於都大鬆一口氣!
重陽、洛北仲他們是本能的畏懼事態擴大,無法收拾。
而之前聽令於陸知一的人,則都在慶幸:
死道友不死貧道,陸執事您一路走好。
但,下一瞬,楚方寒又讓這些慶幸著自己沒被製裁的人,都齊齊脊背生寒起來:
陸知一的儲物袋裡,有不少旁門左道的陰私東西,是為了收拾仙府裡,那些“不聽他的話”的人的。
楚方寒先點開陸知一心脈,隨手一揮,把儲物袋裡的所有補元靈藥,用紫雷凝練成元氣,直接灌注進陸知一身軀,讓他吊命。
繼而,雷光攝起地麵的雜物,種種酷烈符咒、刑罰手段,被統統激發,全數施加在了陸知一自己身上!
而陸知一連昏死過去的機會都沒有!在心脈元氣的強行提振下,他的五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渾身筋骨碎儘,已經無法動彈的他,就隻能活生生的受著這些,他為折磨其他人設下的所有刑罰!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喉嚨裡發出氣鳴般的嘶聲,宛若在哀求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