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陳平安不願開口言語,她自顧自繼續說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還的,就像陳先生所說,物歸原主,合情合理,我為何不給?必須要給的。隻是什麼時候給,我覺得不用太過著急,這片碎瓷片留在我這邊,都好些年了,不一樣幫助陳先生保管得安穩妥當,既然如此,陳先生,何必急於一時?”
南簪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麵,“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與你保證,我們願意傾儘宋氏底蘊和大驪國力,幫助陳先生最快躋身仙人境,飛升境,直到飛升境瓶頸。到了那會兒,陳先生已經成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領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聚寶,到時候我就將那片碎瓷,雙手奉上,作為預祝陳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小小賀禮。在這期間,大驪朝廷對陳先生,對落魄山,無所求,半點都無。”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什麼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著享福,我都快要誤認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道:“陳先生說笑了。我方才說了,大驪有陳先生,是幸事,若是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為宋氏兒媳,愧對太廟的宋氏列祖列宗。”
陳平安微笑道:“萬一是太後娘娘有臉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廟諸賢、陪祀沒眼看,就有點尷尬了。”
南簪掩嘴嬌笑道:“陳先生確實變了好多,相較於少年時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語風趣極了。”
陳平安點點頭,“已死龍君,半死流白,已去離真,當年與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個個也都是這麼覺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餘悸道:“陳先生就不要嚇唬我了,一個婦道人家,不光是頭發長見識短,膽兒還小。”
陳平安朝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嚇死太後,賠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著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那還是送送太後,儘一儘地主之誼。”
南簪卻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雙膝微曲,身體前傾,雙手下垂,然後輕輕捋過弧線,綢緞光滑如水,坐定之後,她高高仰起脖子,嫵媚笑道:“是與陳先生說笑呢,總不能隻許陳先生詼諧,不許南簪說句賭氣話吧?”
她沒來由說了句,“陳先生的手藝很好,竹杖,書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樣的,當年南簪在河邊鋪子那邊,就領教過了。”
隻是不等南簪說完,她脖頸處微微發涼,視野中也沒有了那一襲青衫,卻有一把劍鞘抵住她的脖子,隻聽陳平安笑問道:“算一算,一劍橫切過後,太後身高幾許?”
宮裝婦人搖搖頭,“南簪不過是個小小金丹客,以陳先生的劍術,真想殺人,哪裡需要廢話。就不要了虛張聲勢了……”
果不其然,陳平安手腕一擰,那把長劍掠回一處廂房牆壁。
陳平安重新落座。
婦人微微一笑,什麼南綬臣北隱官,不過如此。
隻是驀然劍光一閃。
南簪一顆頭顱竟是當場高高飛起,她驀然起身,雙手拽住頭顱,迅速放回脖頸處,手心急急抹過傷口,隻是稍稍轉頭,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陳平安!你真敢殺我?!”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壺酒,再拿出一隻文廟議事隨手順來的花神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你說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譏笑道:“我還真就賭你不敢殺我,今兒話就撂在這裡,你要麼耐心等著自己躋身飛升境瓶頸,我再還你碎瓷片,要麼就是今天殺我,形同造反!明天就會有一支大驪鐵騎圍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負責親自領軍攻伐落魄山,禮部董湖負責調度各路山水神靈,你不妨賭一賭,三江水神,各路山神,還有那山君魏檗,到時候是作壁上觀,還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顫,她這輩子還未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心中大恨,恨極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賤種,她隨即嗤笑一聲,“文聖也好,再由你加上一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寧姚也罷,彆忘了,我們浩然終究是中土文廟的規矩在打理天下,彆說剛剛恢複神位的文聖,就連禮聖都要尊重自己製定的禮儀規矩……”
不曾想那個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虛按幾下,“彆急眼啊,急什麼,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難道隻許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許我一個不小心管不住飛劍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氣。
沒事,隻要陛下看到了那觸目驚心一幕,就算沒白遭罪一場。
陳平安打趣道:“再說了,你南簪跟文廟和禮聖又不熟的,我熟。”
然後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打碎一處頗為隱蔽的鏡花水月,“宮內陛下估計這會兒霧裡看花,不知道太後為何會如此行事,欽天監那位恐怕就更尷尬了,以後都要不知如何與太後娘娘相處。”
陳平安再打了個響指,庭院內漣漪陣陣如雲水紋路,陳平安雙指若撚棋子狀,宛如抽絲剝繭,以玄之又玄的仙人術法,撚出了一幅山水畫卷,畫卷之上,宮裝婦人正在跪地磕頭認錯,次次磕得結實,淚眼朦朧,額頭都紅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著,看樣子是想要去攙扶的,約莫又忌諱那男女授受不親,所以隻好滿臉震驚神色,念念有詞,使不得使不得……
陳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偽的“贗品畫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規矩,在那長春宮遙看過雲樓,我等於已經提醒過你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嬰,就要與我切磋道法,不妥當啊。”
陳平安拿起桌上那隻酒杯,輕輕旋轉,“有無敬酒待客,是大驪的心意,至於我喝不喝罰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機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順眼,誘之以利,若是談不成,就開始混不吝,好似犯渾,依仗著婦人和大驪太後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還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計,好讓皇帝宋和親眼目睹慘烈一幕。
歸根結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實都不是什麼大驪鐵騎和宋氏國勢,而是她極其篤定一事,身在這處宅子當中的陳平安,其實不是什麼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劍氣長城的隱官,而是作為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師弟,就一定不願意兩位師兄聯手造就的大好形勢,一洲山河之穩固,葬送在他這個小師弟手裡。
是不是想得過於簡單了。
宮裝婦人莞爾一笑,瞬間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瞥了眼不遠處那座人雲亦雲樓,柔聲道:“今兒雖然隻見陳先生一人,南簪卻都要以為與兩位故人同時重逢了呢。”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差遠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來這條小巷,我就不姓陳。”
她歎了口氣,低下頭,喃喃道:“陳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給你的,這涉及到我大驪朝廷的千秋大業哩,是我理虧,要打要殺,任憑你欺辱便是了。”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還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頭,“如果不是顧忌身份,其實有很多法子,可以惡心你,隻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你我終究是大驪人氏,一旦家醜外揚,白白讓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看咱們的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比如太後今天走出巷子的時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