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聽後倒有一時怔愣, 心道這孩子說話真動聽,不論誰,能得他這樣重視想, 心裡都會覺得很高興吧!
欣慰地頷首, 她由衷對他笑了笑, “我知道你身世坎坷, 因為失去太多, 所以格外珍視左右的人。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寧得罪君子, 勿得罪小人, 日後更要多加小心。”想了想又道,“家中加派些人手吧, 好好護衛著唐公, 他身體不好,不要讓人去打攪他。”
她是個一心走正道的人,有時候缺失女郎的敏銳,要是換了旁人, 今日種種加上剛才那一番話, 早就有了彆樣的心思了, 她卻不一樣,那麼正派,儼然長姐對阿弟的教導, 半點不夾帶不可言說的感情。
神域笑得無奈, 接不上她的話,又覺得有些有趣,不管你多麼用心地經營曖昧,到她這裡就是一盆水潑在沙地裡, 半點也得不到回應。
歎口氣,轉而遠眺前方,他說:“今日的事,隻是個開端,校事府沒有打算放過先父,也沒打算放過我。逼到急處,大不了玉石俱焚,我不當這馮翊王就是了。”
這就有些顧頭不顧尾了,南弦道:“你在其位,才能與那些人抗衡。若不在其位,他們要對付你,簡直易如反掌,所以你一定得是馮翊王,一輩子都要高高在上。”
道理他自然都懂,所謂的放棄爵位隻是一時的氣話而已,沒想到她一個閨閣女郎,看得居然那麼透徹。
轉頭望她一眼,月色下的少女,朗朗如佛前明燈。
說了半日沉重話題,實在讓人疲累,他生出了促狹的心思,忍著笑問:“若我哪一日一文不名了,來投靠阿姐,阿姐能照顧我嗎?”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惹了一身的麻煩來投靠我,我又沒有拳腳功夫,保護不了你。你還是去彆處吧,走得遠遠的,離開建康。”
他聽了大失所望,“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對我就沒有一點情義嗎,枉我叫了你半年阿姐。”
這與叫不叫阿姐不相乾,南弦心道我遇見的這些麻煩,說到底都是你帶給我的,我已經夠倒黴的了,再來兩次,自己小命都要交代了,實在惹不起這尊大佛。
他顯然很受傷,見她不回話,難過道:“你看,你連理都不想理我了。”
南弦還是沒搭理他,閒閒調開了視線。
好吧,看來是個不可投奔的人啊。
神域忽然想起卿上陽來,從他毫不遮掩的言行裡,窺出了一點彆樣的內情。
“阿姐,那位卿校尉,與你是青梅竹馬?”
說起卿上陽,南弦心裡真是沒有一點波瀾。回憶與他的點點滴滴,若說青梅竹馬,好像勉強也算得上,“我與他五歲時就認識了,他那年得了鼓脹病,肚子大得像一麵鼓,被他阿翁送到我家來,求我阿翁為他醫治。因病得很重,貔貅一樣隻進不出,我阿翁便留他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限製他的飲食,他每每求我給他偷米糕,一來一去便熟悉了,自此他就以我的竹馬自居,逢人便這樣說。”
看來又是個剃頭挑子一頭熱。神域問:“他這樣明目張膽,不怕得罪向識諳嗎?”
南弦黯然,原本上陽倒還有些避諱,但自從允慈說漏了嘴,讓他得知識諳已經與她說明白了,他就開始肆無忌憚地示好,不止一次靦著臉對她說,識諳沒眼光,他有眼光,他已經準備向家中父母稟報,打算上她家下聘了。
當然,那也隻是虛張聲勢,試探她而已,她不鬆口,他不敢這麼乾。
南弦呢,自己也有清醒的認識,兩家就算有舊交,不表示門當戶對。況且自己看待上陽,就像看待允慈一樣,他的大呼小叫她從來過耳不入,更沒想過會與他怎麼樣。
原本她不喜歡說起自己的私事,如今既然已經死了心,便不希望旁人再誤解她和識諳了,便道:“我與我阿兄,要做一輩子的兄妹,我們都商量好了。”
神域聞言,心頭浮起了一點不明所以的欣喜。
穩住嗓音,他狀似遺憾地曼應了聲,“哦……如此也好,良緣易尋,手足之情難得。其實你與向識諳若真結成夫妻,未必是好事,即便成婚之初尚好,時候長了也會有隔閡的。”
他像個算命的術士,老氣橫秋地批斷著彆人的命格。南弦笑了笑,“小時候我阿娘為我們合過八字,明明是家門餘慶,上上大吉。”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話題好像扯遠了,南弦重又言歸正傳,“今日進了一趟校事府,才發現那些人構陷栽贓很有一手,話術層出不窮,真讓我有百口莫辯之感。”
神域並不擔心,淡聲道:“王朝淵從未放棄置我於死地,該來的總會來,沒有什麼可畏懼的。”
總之該與他交代的話都交代清楚了,南弦也放心了。仰頭看,月上中天,這一蹉跎耽擱到這麼晚,便與他話彆,招來後麵遠遠跟隨的車馬,回身對他道:“小郎君出入都小心些吧,惹得那人狗急跳牆,還不定做出什麼事來呢。”
神域道好,又不忘叮囑:“校事府要是再傳你,你一句話都不要答,讓他們來找我就是了。”
待把她送上車,目送她走遠,一直尾隨的衛官才從暗處出來,上前低聲問:“大王,若實在厘不清,索性將這王朝淵處置了吧。”
神域搖頭,“殺他一個,治標不治本,處心積慮的人多了,能殺光廣平王一脈嗎?”
衛官很是不平,“那該怎麼辦?難道站直了任他們算計嗎?”
神域長籲了口氣,對插著袖子道:“王朝淵既然想翻舊案,湖州那頭是不會放過的,乾脆順勢而為,也不失為一條妙計。”
說罷四下望了望,今夜月色真是好,照得山河澄澈。這禦道寬敞但空曠,遠處的屋舍窗口泄出橙黃的光來,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便吩咐左右,“走吧,回去。”
策馬疾馳,很快便趕回了清溪長巷,到家時一切如常,門房出來迎接,他翻身下馬扔了馬鞭,撩袍快步進了後院。
唐隋有個習慣,不見他回來,絕不能安睡,聽到廊上傳來腳步聲,先就轉頭張望了。見他進了廳房,這才露出一點笑意,問可吃過了,“讓人再為你做一碗筍蕨餛飩吧。”
神域說不用,“已經在尚書省用過了,現在不餓。”邊說邊上前掖了掖他腿上薄衾,“這麼晚了,阿翁怎麼還不睡?我外麵事忙,若是回得太晚,您就不要等我了。”
唐隋擺了下手,“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看書,沒有什麼可忙的,早睡也睡不著,不如等你到家。”
至親如今就剩這一位了,神域雖然有籌謀,畢竟還年輕,聽他這樣說,心裡便生出很多眷戀來。
蹲在他腿旁,仰頭望著他,心裡忽然覺得酸楚,臉上卻強裝出笑,打趣道:“阿翁年紀還不大,怎麼像老婆子似的。兒如今有事業,忙得很,我一夜不歸,您就一夜不睡嗎?”
唐隋沒有辯白,隻是含笑凝視著他。
“真是與阿娘越來越像了……”神域嘴裡抱怨著,很快彆開了臉,起身問,“阿翁渴不渴?要喝水麼?”
唐隋說好,靠著椅背,調轉視線望向牆上掛著的畫像。那畫像是會君一十歲生辰那日,他替她畫的,畫中人拈花站在香幾前,巧笑倩兮,目光溫柔如水。
有時候他就想,如果是自己先遇見她,或者她的餘生就沒有那麼多痛苦了。但一郎呢?一郎也不可或缺,即便經曆了驚濤駭浪,他還是不後悔當初追隨他。
唉,世事如流水,最惦念的人都不見了,好在會君留下了孩子,讓他活著還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