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呆住了,來遲了嗎?
看看天色,眼下入了冬,天比之前黑得早,剛到酉時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但她臨出門的時候算過時間,照理來說趕到清溪,正好是開宴的時候啊。但這府邸怎麼空蕩蕩的,賓客們人呢?他好歹姓神,是皇親國戚,不說朝中同僚,就算是要與他結親的晉國大長公主,也該到場慶賀吧!
四下看看,如何有種喜慶又寂寥的感覺啊,氣氛還很可怕,像書上看過的鬼故事。
南弦惶惑道:“怎麼會來遲呢,我分明看好了時間的。這才入夜啊,不應該正是熱鬨的時候嗎?”
話才說完,神域走出了那片陰影,泄氣道:“這是弱冠禮,白日進行的,除了加三冠還要朝拜太廟,你這個時候來,是專程來吃飯的吧?”
南弦因被他看破了意圖,變得有點難堪,但是還要極力挽回尊嚴,訕笑道:“我不曾參加過男子的弱冠禮,所以算錯時間了。”
神域並不相信,“你家中不是有阿兄嗎,他不用行冠禮?”
南弦道:“我阿兄當真沒有行冠禮,那年阿翁正帶著他去外埠辦事,說是在路邊的食舍吃了碗麵,買了根簪子將頭發盤起來,就算禮成了。”
如此也難怪,神域的眉眼逐漸溫和下來,無奈地讓到一旁,抬袖擺了擺,“進來吧。”
南弦跟他入了前廳,這廳堂裡辦過儀式,酒盅布冠等還擺在長案上。雖說錯過了時間讓她很難為情,但行醫之人總有一股懷疑精神,她問神域:“你不是說在家中設宴嗎?酉正還沒到,如何宴席都撤了?”
那雙深邃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像剛才那樣理直氣壯了,抿了下嘴唇道:“宴席設在茶陵樓了。”
南弦訝然,“那你怎麼不早說,我直去茶陵樓就行了。”
這番話換來神域深長的凝視,“我以為你答應來觀禮,不單是為了吃席。”見她囁嚅了下,他調轉視線望向園中,園子的儘頭,是養父以前居住的畫樓。
“我弱冠,祭拜了親生的爺娘,不能祭拜阿翁,所以托了幾位還算親近的族親替我招呼賓客,自己就先回來了。你要吃宴席麼,我已經讓人準備了,就我們兩人清淨對飲,比和那些糟亂之人同席強。”他說罷,抬手比了比,“隨我來吧。”
南弦也不便多言,畢竟今天是人家的大日子,怎麼安排人家說了算。
他將她引進一間玲瓏的暖房裡,房舍不大,擺著小桌點著溫爐,布置得十分雅致。朝南的一排檻窗微微開啟一道縫,不至於讓屋內空氣因過熱而渾濁。
他請她坐下,也不用人來侍奉,親自替她斟了酒。近來剛釀成的步司小槽,入口清冽甘爽,佐以冬日滾滾的鍋子,正好用來解膩。
南弦低頭看著酒盞,那酒顯出琥珀一樣的色澤,他向她舉杯,她平時也能喝一些,便與他碰了碰杯,淺淺抿了一口。
他含笑問她:“如何?喝得慣嗎?”
南弦品砸了下,“有後勁,淺嘗輒止,不能多喝。”
他轉動了下杯中的殘酒,笑道:“你們女郎酒量小,我喝來倒還不錯。”說著抬眼望向她,“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你飲酒,你不會因沒吃上大宴而怨怪我吧?”
南弦說哪能呢,“宴席上人多眼雜,我隻是個小小醫女,與大王來往過於密切,難免引人猜疑,這樣挺好的。”
他垂眼“嗯”了聲,“二十年前的今日我母親生下我,那是最難熬的一個冬天,二十年後隻剩我一個人了,雖然身處繁華中,也不覺得熱鬨,心裡一直枯寂著,找到你,請你陪我飲一杯酒,才覺得人間值得。”
自己身上擔負著這麼重的寄托,讓南弦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向他舉杯,“我敬你。敬你今日弱冠,將來鵬程萬裡,重振門楣。”
他道了謝,將酒飲儘了,給她布菜,換了個輕快的語調道:“嘗一嘗,這是府裡鐺頭特意做的杏酪羊,肥而不膩。”
大多時候隔著一個灶頭,一樣的佐料一樣的手法,都做不出一樣的味道來。南弦試了一下,王府的廚子果真是好,不由大加讚賞。
神域見她吃得稱心便很歡喜,“以後常來吧,我府裡鐺頭還有很多拿手的菜色,讓他一樣一樣做給你吃。”
南弦點了點頭,燈下眉眼彎彎,少了平時的冷靜和銳氣,多了彆致的婉約秀美。
這張臉,真是百看不膩,今日她穿了件檀色的衣裳,一簇簇火焰紋齊整排列著,算是她的衣著中比較鮮豔的顏色了。定是因為恭賀他弱冠,才打扮得喜慶一些的,他心裡其實很感激她,但有些話說多了便不珍貴了,隻好提起酒壺為她斟酒,殷勤請她多飲兩杯。
砰地一聲,忽來一串火樹銀花攀上高空,映照在窗紙上,南弦起身推開了窗,喃喃道:“城中誰家放煙花……像是東府城方向。”
神域坐著沒動,慢慢飲儘了杯盞裡的酒,“今日是中都侯幼子的生辰,真巧,和我同一天。”
南弦回頭看他,他臉上神情淡漠,想必心裡很不愉快吧!她忙把窗戶關起來,解圍岔開了話題,“今日好冷啊,這窗開不得了。”
他見狀,反倒笑了,“你是怕我不高興嗎?小小稚子的生辰,東府城內大肆慶祝,神鉞分明是在占我便宜,向世人昭告,今日是他兒子的生日。”
南弦明明不善言談,但還是努力寬解他,“世上同天生日的人多了,隻是巧合罷了。中都侯越是大肆張揚,越讓人覺得他小人之心,你什麼都不用做,就贏了一半。”
神域照常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起先是垂著眼睫,後來是垂著頭。大概微醺了吧,一手支起了下顎,慢慢調轉視線望向檻窗,又是一陣聲勢浩大的動靜,把黑夜映照得白晝一般。他眯起了眼,自言自語道:“今晚的煙花放得好,連我都沾光了。隻是得意之時莫猖狂,兩歲小兒的生辰辦得驚天動地,不知宮裡的陛下和皇後作何想。”
權謀那一套,南弦不太懂,也不願意去懂,隻覺那是個泥沼,一腳踏進去就出不來了。她寧願去研究一下菜色的做法,清酒是經過幾道工序加工而
成的,到底喝多少才會醉。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見對麵的人抬手扯了下交領,露出潔白的一段頸項。酒在口中,吞咽下去,喉結便滑動一下,看得南弦心頭一跳,忙移開了視線。
他撐著桌子起身,一麵問:“喝了冷酒,還能吹冷風嗎?”
南弦想阻止,但他已經打開了窗,回頭笑道:“透透氣吧,不知怎麼回事,這屋子讓我心慌。”然後重新坐回桌前,提起酒壺問,“你怎麼不喝,隻管看著我?”
南弦心道你到底是什麼酒量,這才幾杯下肚,怎麼好像要醉了。
但今日是人家成人的日子,不能打擊他的自信,便道:“我稍稍喝一點,不能喝多,一會兒還要趕路。”
誰知他衝口而出,“不如今晚彆回去了吧,我讓人收拾出一間臥房來,以後供你小住。”
他是借酒蓋臉開玩笑的,但南弦有些不悅,蹙眉道:“你是醉了嗎,同我沒大沒小胡說八道。”
試探失敗,其實早就知道會這樣,她哪是三言兩語就能留住的人。
“對不住,”他認錯很快,“這酒上頭,不能喝了,喝多了怕說話不留心,惹你生氣。”
南弦也不是當真和他計較,這樣的日子他苦惱,也是人之常情。她隻有好言安慰他,“過了今日,你就是大人了,男人大丈夫不需要父母庇佑,自己也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他聽了,果真沉澱下來,一指將酒盞隔開,忽然問起:“陛下的癃閉之症,你打算如何診治?我聽謁者丞說,龍體症狀大有改善,全是你的功勞。”
南弦道:“隻是暫時有了點起色,我昨日已經向聖上回稟了,以他的脈象看,癃閉隻是其中一個症狀,還有諸如精寒、氣衰、痰多,相火盛,這四病他都占全了,要想治愈,得一樣一樣慢慢來。”
他沉吟了下問:“癃閉緩解之後,最首要的問題可是風濕痹症?”
所以他對聖上的身體了如指掌,即便她不說,從彆的渠道,他也有辦法探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