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當中有人問道:“聽說丁將軍近來在各大鋪子尋摸好東西,想是喜事將近?”
侯夫人笑了笑:“這可問倒我了,不過他母親在來京的路上,應該明兒會到。”
思索了下,她抬起眼絮絮地笑說:“記得淳兒有個打小一起長大的表妹,這回也跟來了……但小兒女的事,我們當長輩的也不好追著問。”
說這話的話,八成就是敲釘了。
話頭子轉移得快,不再談及丁淳了,趁勢賞起荷花來。
歡洽之中,司瀅心不在焉地吃著茶,一隻手遊過來,在她案前輕輕敲了兩下。
側目,是坐在隔壁的姑娘,穿一身銀紅衫子,兩隻眼睛格外的大。
是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祝家的孫女。
“外頭逛逛,去麼?”這位祝姑娘出口相邀。
司瀅點點頭,請示謝母後,也得了允許。
隻她才剛離席,又被喊住。
以為有吩咐,司瀅快腳走回去,扮出聆聽的樣子。
謝母坐得筆直,徐徐地呷了口茶,這才矜重地睨她一眼:“胸膛子挺高點,你身上背著個謝字,管有彆人巴結你的份。”
這股子倨傲之氣催人忍俊不禁,怪想偷笑掩嘴的。
司瀅欠一下腰,領了指示,與那位祝姑娘結伴出去了。
祝姑娘名喚雪盼,年紀略小司瀅一歲,性情嬌憨爛漫,想到什麼說什麼,倒同織兒有幾分像。
她先是問了司瀅那日遇險的事,義憤地罵了幾句惡奴該死,又燦燦一笑:“原來,你們謝家人也挺好相與的。”
這是把和謝家有關係的都包括了,司瀅往前走著,想起老太太說她身上背著個謝字,也是莞爾地笑了:“老夫人他們,確實很好。”
走得是段爬山廊,風景雖好,人也有些累了,便商量著停下來歇腳。
祝雪盼說:“我以前覺得謝家人不好相與,比如姓袁的那位表姑娘,我跟她說不到一起去。好比出來逛園子吧,一定要就著她。她累了就一定要歇,她不累,彆個留下來摘朵花都不行。那樣霸道的人,我處不來。”
二人停在中段,恰好有一段欄杆,就那麼倚著圍子,眺看起侯府景色。
祝雪盼繼續方才的話:“袁逐玉那個雙胞胎哥哥也不正不經,可愛捉弄人,一天天跟頑童似的。對了,還有你那位謝表兄……”
“謝表兄,怎麼了?”司瀅問。
祝雪盼吐了吐舌頭:“沒什麼。”又抿起唇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你不會煩我吧?”
“怎麼會?我願意聽著的。”司瀅也付之一笑,牽動唇齒,兩隻眼清淩淩的。
祝雪盼放下心來,往中間靠了靠,舉著扇子說起自己糟糕的繡工來。說到抽了線的地方,靠在司瀅肩上和她笑作一團。
這樣性情投和,倒很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祝雪盼顯然沒什麼心眼,興起之時,兀地蹦出一句話:“男人裡頭我喜歡溫柔的,比如……楊掌印那種。”
興許把太監比作男人令她臉紅,又許是提到喜歡二字讓她害臊,小姑娘很快慌亂地擺手:“不是那種喜歡,就是,就是覺得他脾氣很好,永遠不急不躁不跟人發火,不卑不亢,不輕視自己,也,也不嘲笑彆人。”
話裡滿是欽佩之意,仿佛她說的不是一個太監,而是窮困卻很有風骨的書生。
見她臉上兩團火燒雲,司瀅沒有跟著取笑,隻附和著說了句:“溫柔的人確實好相處,也讓人打心底裡想要親近。”
像謝菩薩那樣的,恐怕就夠勸退人了。
有些奇怪,突然又想到馬車上老太太說的話——相安無事,才是最大的事;相敬如賓,容易真的成冰。
溫柔的人固然好,但有商有量無波無瀾的日子,確實容易缺些起伏,或說趣味。
司瀅覺得自己太奇怪,明明馬車上的時候,老夫人那番話她並覺得有什麼感觸,但方才在宴亭那頭,那位侯夫人抬眼時,明顯有那麼一縷視線,是有意繞在她身上的。
她不傻,知道那一眼彆有含義。
心念兜來轉去,怪就怪於那一眼後,突然琢磨起老夫人的話了。
漸有異樣湧上心頭,有時巧字一事也實在難說。不久後司瀅和祝雪盼重新邁腿,並於某處複廊之後,撞見幾個人。
丁淳與西寧侯,還有那位楊公公。
一見楊公公,祝雪盼由嘁嘁喳喳變作結結巴巴,而丁淳則快步上前:“司姑娘!”
“丁將軍。”司瀅後退一步,欠身行禮。
丁淳不曾察覺她的異樣,笑說幾句話後,還誇她:“耳環好看,很襯你。”又問:“你歡喜芙蓉石麼?我去尋一些,給你打個這樣的鏈子。”
不待丁淳答話,西寧侯便出聲:“淳兒。”
聲音很沉,帶著威嚴,是不悅的情緒。
丁淳有些不明所以,回頭卻又聽舅父開口:“我原以為你說的謝府表姑娘,是那位袁姑娘。”
僅一句,司瀅立馬明白了這話裡的意思。
死牢之中,這位侯爺曾經看見過她跟謝枝山……共宿一室。
其實有些可能她不是沒想過,擔憂也是有過的,但每每都被僥幸掩蓋過去……眼下,看來沒法子蓋了。
說來也費琢磨,按說這樣的瞬間對於司瀅,該是難堪又驚惶的,可她隻是臉白了一瞬,很快便恢複常容。
一場偶遇,兩個姑娘都沒什麼心思逗留,寥寥幾句便匆匆離去。
宴上恍惚地過,過午晌,席散了。
司瀅扶著謝母往外走,回府後謝母去午憩,她也回了蕉月苑。
已經有了夏蟬的鳴叫聲,太陽把地照得泛白,冰鑒大開,絲絲涼意在室內送著。
司瀅看了眼織兒,小丫頭側臥著微微打酣,臉都睡出印子來了。
她不大睡得著,輕手輕腳起了,打著團扇沿蔭下走,出了蕉月苑,不知不覺走到臨水的廊子裡。
半截的花廊子,有穿堂風,吹得人悠悠似仙。
腦子裡事情塞得太多,反而失神起來。
司瀅半伏在美人靠,尖尖的下巴杵在自己臂彎,因情緒被抽空,人乾脆也放起空來。
視線沒有份量,也不大集中,直到見得一個身影逶迤地出現。
又是她印象中沒見過的打扮,雪青的袍子,衣紋流暢,長而舒卷的帶子迎風飄颶,一雙粉靴穩穩地踩在腳下。
走近來,停在兩步開外。
他負起手,身形在驕陽之下磊落,唇珠上點著碎碎的日光,不同於上回那種‘立近芭蕉怨落暉’的神韻,而是軒敞挺拔,眼梢飛揚。
隻是人依然很古怪,比如開口跟她說話,卻是把眼望天的姿勢:“夫婿的人選,該要換一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