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的夢很奇怪,是謝枝山化身觀音菩薩,把個繈褓遞過來:“孩子給你,好生帶著,彆給他吃花生。”
她呆呆地接過,繈褓中有個小娃娃,正挺肚蹬腳地衝她直樂。
再看謝枝山,笑容慈祥,碧清的一對眼,頭紗透白,眉間那點細長的朱砂襯得他如花似玉。
她單臂抱住孩子,手一欠,把那顆朱砂給撕了下來。
他痛得捂住額頭,拿眼瞪她:“你是匪頭子麼!”
……
夢醒,人先打了個噴嚏。
“姑娘怎麼了?”織兒提著鞋過來。
一雙小頭綾鞋,鞋頭綴著珠顆,是那日跟祝雪盼出門時采買的,打算老太太壽宴那天穿。
新鞋擠腳,壽宴又少不得要奔走,提前幾天穿著,每日裡撐上幾個時辰,到正經要穿的那天,才不至於把腳磨爛。
司瀅起身,織兒去牽帳子:“姑娘是不是著涼了?昨兒夜裡折騰那麼久,露裡來露裡去的,彆是染了寒氣吧?”
“我不怎麼容易病,應該沒事。”司瀅坐在床頭,為那個離奇的夢發了會子呆。
這日天氣上好,逗逗孩子吹吹風,大半天也就過去了。
晚飯在沈夫人院子裡用的。
熱夏沒什麼胃口,稍微吃點東西就犯堵。就著半碟子藿香糖醋小茄,司瀅喝了碗清粥,和織兒繞個小圈,慢慢消著食,往蕉月苑回。
到一處假山,遇見了袁闌玉。
他穿一身青綠飛魚服,斜襟立領,腰間拄一把配刀。少年眉目,意氣風發。
“四公子。”司瀅停下來與他打招呼。
袁闌玉興衝衝跑過來,他頭戴網巾,一頂無翅的烏紗帽揣在腋下。
司瀅笑著打量他:“四公子這是進錦衣衛了?”
袁闌玉點點頭,想起那晚上的表態有些羞赧,便刮著帽沿說:“過兩天才正式上值,今天去領行頭,點了個卯……”
小小地拖了會兒音,忽然誇一句:“你這扇子真好看……鐲子也好看。”
鐲子?
司瀅搖扇的手停下來,看了看腕上的軟鐲,笑道:“四公子是不是看得眼熟?這和五姑娘那條是一樣的,你瞧。”
袖口一抻,袁闌玉自然看見了她戴的是什麼。
珍珠軟鐲和伽楠串,不見他送的那條長命縷。
袁闌玉有些黯然,但很快又牽起眉眼來:“你喜歡珠子,改天我去撈一盒,給你做條鏈子。”他往脖子和腦門子比劃兩下:“可以當項鏈,也可以跟那些異族女子那樣,戴在額頭上。”
說完,又伸手在頭頂擋了一下,敞嘴笑道:“逐玉有個珍珠冠,我給你也弄一個,到時候配對戴上,肯定特招人稀罕。”
比劃得眉飛色舞,織兒低頭看著腳尖,心裡憋著點笑。
袁小郎是真挺好的,方方麵麵都很大度,不過她們姑娘招人稀罕,他看著不難受麼?
看來袁小郎對她家姑娘喜歡歸喜歡,還不到占有的地步,更彆論吃酸醋了。
這要換了郎君,針鼻兒那麼大的心眼,怕是巴不得她們姑娘清水臉子示人,哪裡舍得說這樣的話?
立了會兒,見有人叢緩緩走過來。
近了一看,是謝枝山領著位戴儒巾的客人。
那人袁闌玉認識,戴上帽子行了個禮:“佟醫官。”
兩方相互見禮,據那位佟醫官所說,是應謝枝山所邀,到府裡來給他看診的。
“大表兄怎麼了?”袁闌玉當即關心。
眾人齊看謝枝山,他這才吐了句話:“小感風寒罷了,不礙事。”
說不礙事,可卻成了個實實在在的破鑼嗓子,說話沙聲沙氣,費力得很。
短暫相會,該說的關切都被袁闌玉給說了,互彆之際,司瀅隻壓了壓膝,以全禮數。
謝枝山帶著客人走了,與她擦肩而過,麵上沒有多餘表情。
“不早了,四公子還沒用晚飯吧?”司瀅搖著扇子,和袁闌玉作彆。
織兒有些擔心司瀅,上去扶了扶她的手臂,打眼去望,卻見這位主兒麵色如常,眼眉都沒低一下。
再一看她們郎君,帶著客人走在籬道間,嗓子雖然不濟了,身板還是挺拔的,且步態平穩,仿若無事發生。
這兩個人也是奇怪,分明昨夜生了變故,卻跟沒事人似的……
換另一種想頭,雙方都能淡定成這樣,也是配到家了。
當日略晚些,苗九來討扇袋,司瀅打發織兒把東西原封不動送出去,說是最近傷到手,做不成了。
再明顯不過的借口,苗九也沒說什麼,抱著一籮子針線和織兒相互撓頭,都覺得有說不出的怪。
就這麼相安無事過了兩天,等老太太壽宴前一日,司瀅接到苗九遞來的話,說謝枝山有件事要勞她幫忙。
“我們郎君說了,借表姑娘過目不忘的本事,幫著查一樁案子。”苗九如是道。
司瀅有些納悶,想謝菩薩在翰林院呆著,卻動不動要查案子,怕不是打算調到刑部去?
然而納悶歸納悶,食君之祿,像當初仿人聲一樣,他要找她幫忙,她不會拒絕。
於是當天晚上,她跟著出了謝府。
馬車停在西側門,謝枝山比她早到,站在外頭負手望月。
他今天穿瓦青的圓領袍,窄袖,腰束一條革帶,頭頸筆直,落落拓拓地站在那裡,很有一段男兒英氣。
見她來了,謝枝山親手撩開車簾子,做了個“請”的動作。
司瀅道了聲謝,提起裙門就走了進去,乾淨利索,一點不忸怩。
兄友妹恭,儘讓旁人茫然了。
苗九和時川麵麵相覷,四隻眼眨巴眨巴,沒一個摸得著頭腦的。
說這一對兒憋著股氣吧,可彆說失落了,連點負氣的痕跡都找不著,倒像把這事大而化之,都充口不提了。
按說尋常一見鐘情的男女斷了,總也要失魂落魄好幾天,哪對跟他們似的,該吃吃該喝喝。除開郎君成了個漏風的嗓子外,再不見半分影響。
昨兒雅興上來,郎君畫了幅畫,自個兒品得興起,還彈了會子琴,彆說多愜意。
就像這會兒似的,表姑娘上了馬車後,郎君把下擺一甩,也瀟灑地鑽了進去,接著敲了敲車框,示意出發。
馬兒走動,進入茫茫夜色。
車廂裡頭,二人各據一邊。
司瀅倚著車壁,跟前是清脆的書頁翻動聲。謝枝山拿著本書在看,目不斜視,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
當然也可能是嗓子廢了,說不出來。
想起這出,她出聲問了句:“表兄身子可好些了?”
謝枝山從字裡行間抬眼一瞥,點點頭,又放下書給她倒了杯茶推過去,接著繼續看書。
他喉嚨不便,這份靜也就合理得多。
司瀅喝了口茶,偶爾也給他杯裡添上些,就在這搖搖晃晃裡,相安無事地到了一處寺廟。
出馬車後,司瀅得了謝枝山遞來的一頂帷帽。
他說話費勁,苗九在旁邊代為解釋:“這回是秘密查案,若叫人瞧叫相貌,恐怕會給表姑娘帶來麻煩。”
是周到的考慮,司瀅自然沒有拒絕,
薄絹遮麵,本就朦朧的視線越加渺忽。司瀅屈著脖子往前看,嘗試向前走了幾步,踩到根枯樹枝,身形晃了晃。
這時,麵前橫來一彎手臂,是謝枝山的。
司瀅略作猶豫,把手搭了上去。
夜色徐徐,人也徐徐。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偶爾遇著路障,謝枝山也不提醒,要麼停下踢走,要麼帶著她繞開。
怎麼看,怎麼像啞巴領著瞎子,一段路走出同病相憐的架勢。
寺廟掩於古柏林中,名叫雲平寺,不大,很幽靜。這時辰早沒了香客,也不見扛著掃把的小和尚,有的隻是不曾燃儘的爐煙。
二人經過大雄寶殿,簷下鐘鈴吹動,送出銅舌的掃蕩聲。
這殿宇似乎是翻新過的,廊柱上的漆很亮,好像都還能聞見味道。
多看兩眼,司瀅才下步梯,謝枝山忽然停下來。須臾,用他那粗嘎的聲音蹦了個字出來:“蛇?”
一個字,嚇得司瀅寒毛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