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成婚(加更)(2 / 2)

外間有人在奏箜篌,音色清亮且浮泛,似昆山玉碎,直把人的神魂都拋到半空。

樂人羅袖卷起,搖指如飛,聲音泠泠更似雪山清泉。

過了許久,那調門仿佛還牢牢扒在耳邊,徐貞雙鬢貼著細汗,兩眼望向趙東階。

趙東階冷漠地束著革帶,扣好組玉後,伸手從錦墊下摸出紙包:“是謝枝山給的?什麼毒?”

“烏金散……他曾經想在死牢,自我了斷的藥。”徐貞雙緊緊抿了下唇:“反正你也窮途末路了,你保太後,我保我弟弟,不好麼?”

“所以你想讓我同你一起死?”趙東階拿著紙包在鼻端聞了聞,一扯嘴角:“我死在你手裡,太後再爭也無益,乾脆如你說的還政於帝,頤養天年?”

見他起身要走,徐貞雙撲過去:“就此罷手不行麼?你確定你身邊還有可用的人?”

“這與你何乾?”趙東階麵無表情地將她的手解開:“要死你自己死,我還沒到全盤皆輸的地步,何至於同你這麼個賤人共赴黃泉?”

徐貞雙促促地望著他。

他生得很好,風華動人,然而麵相雖驚絕,眉心卻不甚開闊。這是心胸狹隘的佐證,就如他眼下慣用的那一套。

都這時候了,還在用自大掩蓋自卑和恐慌。

她搭著床柱:“你以為,我就沒有退路麼?”

“你有沒有退路,與我並無關係。你是死是活,悉請自便。”

趙東階站起身,八風不動地俯視過去:“看在你跟了我一場的份上,我會著人替你收屍。至於你那沒用的弟弟,你都死了,謝枝山應該會放他一把,那你也能瞑目了。”

聽他這麼說,徐貞雙笑起來:“自輕自賤,又自命不凡,到這個地步,終歸是我太天真,把你想得太好了。”

她挑直了腕子,舉手拔理頭發,目光輕飄飄掃過去:“你大概以為自己是個天地不懼的瘋子?錯了,你不過乖僻愛拿大,嫉賢且妒能的庸才罷了。”

一句句,利錐般剖人血肉。

趙東階撐著手杖,目光逐漸幽邃起來,像能吞吃了她:“從你頭一回罵我畸形開始,我就該推你下井。”

徐貞雙先是怔然,接著冷笑:“你很後悔,我何嘗不是?那晚我就不該去見你,更不該……”

“不該什麼?”趙東階看起來要走了,大發善心地回頭瞥一眼。

徐貞雙在他的視線裡尖銳起來:“你可曾羞愧過?一麵醉著酒對我訴情,一麵卻狠著心腸往我府裡塞信,害我父親,害我全家!”

趙東階牽起唇角:“你父親本來就該死,除了通倭之外,查出來的罪名裡哪一樁冤枉了他?”

說罷再不逗留,擰身離開。

一跛一拐的背影消失,徐貞雙閉了閉眼,疲憊中想到一句話:慣常背光的人,也必將死在蔭暗裡頭。

……

近酉時,武昌的船到了。

司瀅上前接應,與沈夫人說上幾句話後,元元抓了根糖葫蘆給她。

糖葫蘆紅彤彤的,剩下孤零零一顆在上頭。

沈夫人看笑了,說:“前麵渡口停買的,剩一粒他就不願意吃了,但又不肯給彆人。我當他舉著玩呢,還擔心這簽子戳著他,這會兒倒知道了,原來是要給姐姐吃。”

司瀅接過糖葫蘆,又牽住元元:“乾娘去我府裡坐坐麼?”

“不著急,有的是機會。”沈夫人指了指那幾口滿漆的嫁妝箱子:“先讓人把這些運過去,明天鋪完房,我跟著催妝的一起去。”

包了這活計是苗九與時川,二人滿臉喜氣:“大姑奶奶放心,等回府係紅綢子再把囍字貼上,咱們一定好好送到。”

見了他們倆,沈夫人往謝家一輛馬車瞧了瞧:“這是誰來了,怎麼金麵都不肯露一露?”

裡頭很快傳出謝枝山的聲音,喊了聲姑母。

沈夫人抬手做了個搭子,遮著太陽走過去:“謝大人如今官威可不小,來接人,連馬車都懶得下了?”

“婚前日不能見麵,還請姑母恕侄兒無狀,待回府後,侄兒一定給姑母大禮致歉。”謝枝山的聲音很無奈,也很誠懇。

了不得了,明明是新郎倌,他倒跟馬上要出閣的大姑娘似的,簾子裡一鑽不敢出來。

外頭幾名女眷不約而同笑起來,極儘調侃。

在司瀅被元元督促著吃了那顆糖葫蘆後,兩方人這才各自辭彆,駕著馬車走了。

回楊府不久,苗九和時川也運著妝箱過來。卸下箱子後,苗九還又轉遞了個東西給司瀅。

“郎君看少夫人喜歡吃,便特意買了這個,說山楂吃多了胃酸,這個比山楂好吃,讓少夫人試一試。”

所謂比山楂好吃的,是一隻桃。

司瀅見過冰糖山楂,見過冰糖紅棗,甚至見過冰糖香蕉,但還是頭回見桃兒淋糖稀的。

她帶著往房裡回,沒忍住在路上咬開,哪知糖衣一破,汁水就沿著簽子流下來,糊了一手。

但該說不說,桃子確實甜,以致於到成婚頭一晚,她還隱約能回味那股子蜜味。

天亮就是大喜的日子,拜過父母家人的牌位後,兄妹二人坐在桌上用了餐飯。

期間司瀅問哥哥:“這回賜婚的事,太後娘娘為什麼要幫忙?她是不是要動什麼手腳?”

楊斯年好笑地看過去。

彆的姑娘出嫁前都在擔心夫婦婆家小姑子,或是擔心明天不夠好看。她倒好,惦記起這些朝堂紛爭來了。

“你安心當新娘子就好了,管這些做什麼?”

得了搪塞,司瀅一個人忙著去倒茶,走來走去嘀嘀咕咕。

楊斯年無奈地拍了拍前額:“趙家時日無多了,最近被逼得緊,太後興許會有些偏門的心思。但也用不著怕,天大的事有你男人擔著,他擔不下,哥哥還在。”

他曾想的是,謝枝山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人罷了,唸書做文章的功夫或許令人欽佩,朝堂捭闔又豈是翻書翻得出來的?

可後來仔細觀察過,才發現有些人,確實方方麵麵都值得另待一眼。

飯食撤下後,楊斯年又笑著說了句:“小芽兒,這可是你出嫁之前,咱們兄妹最後一頓團圓飯了。”

司瀅一頓,眼眶乍然便濕了起來:“哥哥放心,我會常回來的。”

楊斯年搖頭:“今日過後你便有自己的家了,該顧著那邊才對。況且你嫁走了,我也不會惦記著回府,對我來說,府裡跟宮裡值房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話,催得司瀅心頭隱隱牽痛,眼淚很快打濕了鼻梁。

不是矯情也不後悔,是陡然便生出的,馬上要離開父母兄弟時的那種留戀。

分明哥哥還是哥哥,然而家馬上要成娘家。她才和哥哥相聚沒多久,就要扔下他嫁出去,她好愧疚。

見胞妹這就嗚咽起來,楊斯年哭笑不得,過去好生哄了一番:“我不過隨口感歎罷了,你怎麼抽答上了?可快彆哭,仔細明天眼睛要腫,給人瞧了笑話。”

好說歹說,總算是沒再打噎了。

司瀅齉著鼻子說了好多話,細細碎碎叮嚀哥哥,管家婆似的。

楊斯年替她揩了揩淚:“哥哥是個半殘,這輩子沒有更多指望,隻想你能過得好。日後你有了孩子,我也能看得見,能聽孩子喊一聲母舅,我滿足了。”

司瀅抹了把臉:“哥哥放心,我會好好的。”

她哭脆了鼻子,鬢發都飛到臉上來,楊斯年打濕帕子給她擦,有一種當爹又當媽的辛勞感。

兄妹兩個再敘了一會兒話,眼看天時不早,楊斯年推妹妹去睡:“可能睡不了多久,但眯個眼也是好的,明天忙起來,肯定累得你找不著腳後跟。”

這話不是白說的,更不是唬人的。

婚儀冗繁,翌日天還沒光,司瀅就蒙著眼睛被叫起來了。

還好一應雜事有祝家和沈夫人操持,她隻管坐著打扮就行。

天麻麻亮,人已經洗過一趟,等乾了頭發套上謝府送來的大紅裡衣,司瀅坐在妝台前,受人擺弄起來。

擦了層粉開始絞麵,她疼得小聲嘶嘶,元元大概以為她在挨打,於是路都走不穩的孩子,過去就踩人的腳,最後被沈家二嫂嫂抱出去哄了。

扯成八字型的活套在臉上滾來滾去,泉書公主扒著梳妝台,看得也是眉毛直跳:“這不等於上刑嗎?你們怎麼這樣折騰新娘子?”

全婦人笑著說:“貴主有所不知,這是我們大縉習俗。新娘子絞臉一生一次,既圖吉利,絞完鬢角齊整了,臉蛋兒也能更光潔。”

好容易絞完,泉書上手摸了摸:“好像是比我的滑。”

等絞完臉再換衣裳,天角亮堂起來,漸漸有喧闐紛擁的聲響了。

男方家的接親轎子來得早,幾遍催妝過後,司瀅被哥哥背上花轎,在陣陣炸耳朵的吹打之中,到了謝府。

轎門受了支羽箭之後,簾門被掀開,一隻手伸到喜帕底下。玉白的掌麵,骨節流暢,指尖清爽。

她搭過去,被他穩穩牽出。

落地後,踩過青布和氈席,再從草墊和秤上跨過,便入了謝府。

新婦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既要跟著儐相走禮,還要撐著精神麵對所有人的打量,儀態必須端著,不管累到哪樣地步都不能垮肩。

半天下來,她感覺脖子完全不能擺動,兩肩也石僵起來,戳一戳頸子,大概硬得能磕雞蛋。

等撒帳合髻過後,賓客們補喜娘帶出去,終於才有了喘息的空檔。

司瀅累透了,踢一踢旁邊那隻腳:“快掀蓋頭,我要不行了。”

毫不溫存,開口就催命似的,仿佛立馬能躺個四仰八叉。

幸好新郎倌體貼,並沒有囉嗦什麼,很聽話地去拿了喜秤。

帕子被利落挑開,男人坦坦蕩蕩站在跟前,喜服長而闊大,被他一身清骨挑得翩逸挺拔。

房內喜燭躍躍,生動了那副眉眼,簡直像練過神韻的花旦。

他微微笑著,眼波淌過她的臉:“娘子。”

司瀅咕地咽了道口水:“……我好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