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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舊疾複發,頭個原因是帶病縱欲,身子虧損得厲害。
這麼一來,與龐貴人的事也沒能瞞住。
其它妃嬪驚怒至極,齊向皇妃請示,要求嚴懲龐貴人。
皇妃是個泥性子,先時還顧慮天子真心寵愛龐貴人,不該這時候就發落,可架不住六宮聲怨滔天,隻得默許。
於是有妃嬪結伴,親自帶著人去棠明宮,卻不料走那一趟,意外搜出了結歡香。
據太醫院所說,這香方子出自野籍,既能芳體,亦有催情之效用。
這已經不是惑主的事了,往大裡說,也算弑君。
這樣的事,誰聽了都驚出一身冷汗,龐貴人重新被拘禁起來嚴加看管,不論天子救治得如何,她少不得是個死字了。
太後與天子均抱恙,還都病得不輕,宮裡人人都提著心,一度棲棲又惶惶。
而在這個當口,大理寺又傳來消息,說是謝枝山的案子,出現幾處疑點。
請旨拘人必有實證,而證據中,不外乎人證與物證。
初時拘他,是因在福船的船工中尋到可疑人員,並順藤摸瓜摸到了工部一位次官身上,且於其宿處發現重要的,還未來得及銷毀的往來書信。
而那些書信,出自謝枝山。
再據袁大人佐證,曾不止一次見過謝枝山與那次官私下往來,甚至密談。這樣一來,便愈發坐實書信出處,跟著,便是那次官招供,供出確受謝枝山指使,才對福船動了手腳。
至於軾上的動機,便是天子問都不用問的了。
原本一切具齊,但謝枝山拒不肯認,且於會審之時提出諸多疑點,將那次官問得張口結舌。爾後,便是有人發現那些書信的筆跡大有問題。
喚吏子細細比對,竟得出仿寫的結論。
至此,謝枝山更是堅稱自己受人構陷,請求案子上到禦史台推鞫,還他清白。
這樣消息傳到謝府,自然令人為之一振。
婆媳兩個去了家廟,謝母對著蹲在香案上的靈牌作揖不止:“祖宗保佑,一定要查明真相,讓我兒快些出來。”
司瀅上過香,也陪著跪了下去。
端端正正三個頭磕完,摻著婆母起身。
謝母舉眼看她,蹦出句溫存話:“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又拂起嘴角:“總算我沒有看錯,你跟我兒果然登對。”
這話不知該作何解,司瀅便回了句:“婆母放心,夫君肯定很快能脫罪的。”
老太太摳了摳袖子內襯,冷不丁問:“萬一案子被人壓了,他當真出不來,你怎麼辦?”
司瀅垂著眼:“那我……便為夫君守著。”
這話該是一般當婆母都愛聽的,可老太太抬眼了,詫異地照視過來:“家裡有我一個寡婦就夠了,你年輕輕連孩子也沒生過,有什麼好守的?”
走出家廟,下人庭掃的聲音一下下刮著耳朵。
老太太感歎,說秋也快過到一半了,複又叮囑司瀅:“要是再有機會去探視,你就跟他說,不快些出來,你回娘家待著等改嫁。”
司瀅噎住,很快眉頭也跳了兩下,委實不知道該怎麼回。
也不曉得婆媳這番對話,是不是隨秋風傳到過謝枝山耳朵裡,總之那日過後,事情逐浪似的,一件迭著一件。
案子還未送到禦史台,大理寺複又查出不僅書信有異,那名次官的供詞也出現問題,提審幾回,俱是前言不搭後語。
按規程,案子該交禦史台複審,倘使查無二致,便當將謝枝山無罪釋放。
大理寺據此遞了奏本,再由司禮監捧到禦前。
彼時天子伏在軟枕上咳得厲害,他雙眼窈陷,麵色也大不如前。
聽完楊斯年的話,他少氣無力地壓了壓手:“放著吧,待朕……待朕遲些再看。”
楊斯年遵令,將折子放好,再服侍著天子喝了半杯茶。
天子如今已經躺立不得,隻得趴伏著同人說話。
他緩幾口氣,喊了聲大伴:“你說,朕還能有幾日活頭?”
楊斯年替他擦了擦額頭細汗:“陛下莫說這些喪氣話,太醫院的新方子已有眉目,想來這兩日便能研出新藥給陛下服使。您日月昌明,有齊天之福,亦有恩澤之德,眼下不過一時欠安罷了,不要緊的。”
一時欠安,天子苦笑著搖搖頭,失神地盯著地磚:“朕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怕是時候……得要安置身後事了。”
“陛下……”楊斯年欲要勸阻,天子卻好似談興大發,笑著說不礙事:“閻王爺若要來,也是朕大限到了,不是這些話招來的。”
楊斯年無奈,隻得上前給他順氣,時時關注聖安。
天子好些了,換了個稍稍側著身子的姿勢:“不怕你笑話,有的時候,朕甚至會羨慕九弟……”
人一病就容易空想胡想,更容易憶及往事,天子口中的九弟,便是在青城山帶發修行的睿王爺。
提起這個兄弟,天子視線變得有些悠遠:“九弟雖口不能言,起碼身子是康健的,能跑能跳人也聰明。先帝爺隨口一句詩,他能很快翻到那一頁,比朕不知靈敏了多少……倘使他能說話,這帝位,恐怕也輪不到朕了。”
不待楊斯年應話,天子又拍了拍腦門:“瞧朕,真是病糊塗了,單憑養在太後名下這一點,先帝爺……便還是會扶朕到這個位置。”
說完笑兩聲,長長地喘一口氣,感覺肺裡像破了個口子,動靜能傳到耳朵裡。
“這世間的帳真是理不清,朕借了太後的光,也被她壓製了那麼長的時日,處處受她掣肘,好似朕就是個傀儡天子……”
眼見天子喉頭攢動,楊斯年掏出帕子去接他的痰:“太醫說過聖體不宜思慮,陛下還是多歇一歇,莫要想這些舊黃曆了。”
才服侍完,一陣鈴鈴的磕撞聲響起。
宮人掀簾,皇妃走了進來,連同一起的還有小皇子。
一見兒子,天子眉心擰緊:“怎麼把彥兒帶過來了?”
“彥兒午睡將醒,抱著陛下那日賞的抓鈴不放,還四處尋人模樣。臣妾想他是思念陛下,便帶了過來……”皇妃猶豫著解釋,看出天子不快,立在幾步開外沒再靠近。
病中之人脾性無常,天子雖想親近兒子,但那抓鈴的聲音像是催命的鼓點,在他心室梆梆地敲。
不耐之色浮現上臉,天子急聲斥道:“朕病成這樣,你帶他過來,沾染病氣怎麼辦?”說著拍了幾下被麵:“帶下去!帶下去!”
帝怒,滿室不敢出聲。
片時,楊斯年上前接過小皇子,笑著替皇妃解圍:“陛下適才咳過一場,想是有些疲乏……午晌的藥應當在路上了,還得勞駕娘娘伺候陛下服用。”
說完抱著小皇子,將裡間伺候的都揮到了花罩外頭。
皇妃原地略站了站,見天子要翻身,很快便也上前去服侍。
天子又恢複了趴伏的姿勢,隻是胳膊一抬,壓住那雙忙碌的手。
“陛下怎地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這聲關切灌進耳中,天子閉了閉眼。
他厭煩自己病中的喜怒無常,亦因她的耐心,而愈加後悔方才的失態。
再細睢一眼,本就瘦條條的人,這些時日因照料他,人也隨著清減了一圈。侍疾辛苦,那份賢勞他更是看在眼裡。
天子愧疚,偏了偏臉說:“方才……是朕不對,你莫要放在心上。”
這一聲歉,已是莫大的恩典,皇妃笑著搖了搖頭:“陛下可見好些?”
正逢藥送到了,宮人端進來,她服侍天子飲下,再伺候著漱過口。
“喝過藥,臣妾瞧著陛下氣色不錯,想來是在好轉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話聽到耳朵裡頭,天子心情舒稱了些。
趁精神,他宣了禦史台的折子來看。
看完疲憊地捏著眉心,倒在迎枕上。
皇妃拿帕子細細擦過手,再替天子揉按著額側穴位。
手法輕柔,天子享受了一會兒,唇角微展。
她嘴拙,不常有什麼好話恭維話,但溫靜的性子看久了,也咂摸出軟款的滋味。
沒有大行皇後的爛漫,也沒有龐氏那份媚,但眼下於之於他一個病患來說,卻覺得那份和婉的熨貼,格外受用。
他伸手,一臂將她攬到身側,安靜地抱了會兒後,突然出聲喚她:“朕想好了,待朕走後,便讓彥兒接朕的位,至於皇後的銜……”
天子沉默片刻:“朕答應過爾霜,地寢隻能有她一個女人。朕是天子,沒有保護好她已然愧痛無比,親口應承過的事,再不能食言。”
爾霜,陳爾霜,大行皇後。
皇妃偎著沒說話,看似溫順,實則麻木訕笑,心底一片預見的荒涼。
這便是始終不打算給個正名了,哪怕將來她兒子繼位,她也隻能頂著個太妃的名號,將來百年連追諡都得不來,更彆提與帝同陵。
她靠在這具單薄的,滿是藥味的懷裡,望著輝華帝室,受著心愛之人的撫弄。
恍惚之間,想起曾經還是閨閣女兒之時,跟著大行皇後進宮參宴的那日。
玉帶錦衣的儲君,受著宮仆的簇擁而來。到跟前時權衡了下,把她錯當大行皇後,端端正正施了一禮,再換來正主一串清淩淩的嘻笑。
三個人的相遇,她卻為那一禮的情愫賠上了自己這輩子。或許當初不入宮,也不至於越陷越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沉寂片刻,皇妃忽問:“陛下,趙大人會如何處置?”
“貪墨歲幣,私藏甲胃,自是當誅。”天子聲音發冷。
“那就好,亂臣清了,剩下的便是忠臣直臣了。”皇妃微微笑著,手指搭在明黃的緞麵上:“臣妾聽許多人說謝大人無辜,想來他應當能釋無罪了。彥兒還小,缺不得人輔佐,謝大人是國之良才,論起親來亦是彥兒的表舅,再加上內閣楊掌印……”
聽至此處,天子已是緊皺眉頭,而懷中人徐徐吐出後頭的話:“他郎舅二人俱是忠義臣屬,將來一內一外,定能教好彥兒,替彥兒看顧好這江山宮室。”
一內一外,可行輔弼之實,倘使不守臣道,亦可聯手把持朝政,架空幼帝。
氣陡然又呼不順了,天子偏過頭重喘兩聲,餘光帶到案幾上的奏本,目光收束了下。
“這案子,不能由它到禦史台。”
至晚些時候,聖意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