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嘗嘗,味道很好的。”
她很快縮了回去,雖然嘴上在說話,但體態畏縮,睫毛慌亂地抖,笑得也很不自然,是害怕他發怒的惶惶之貌。
果脯含在嘴裡,接觸津液後,迅速於舌麵化開,且遞出酸甜適中的滋味。
視線稍低,謝枝山望向姑娘那鮮潔的,正不安撚動著衣襟的五指,不由想起方才唇齒間的那一下觸碰。
或是在獄中久了,往前從不願意吃的東西,竟也不那麼反感,甚至咂摸出無窮的滋味,好似鼻腔都能聞到一些清淡的梨香。
他動一動嘴,在姑娘膽寒的麵色中,道了聲謝。
姑娘先是怔了怔,接著笑開來,腮兒微抬,眉眼輕彎,很好看。
然而他忘了先前的直覺,所以也忽視了這幅滋人心田的笑顏之下,興許藏著彆樣的預謀。
次日,謝枝山再於打坐之中睜眼,見姑娘身子歪斜,頭枕在手臂,而手臂則扒在榻沿。
是這裡頭唯一的榻,應該是怕他要睡,所以沒敢躺上去,便這樣趴著邊。
姿勢他看著都難受,她又能好睡到哪裡去?任這樣久一些,怕不是要有落枕那樣的毛病。
猶豫了下,謝枝山起身,走了過去。
本是想喊她去榻上睡,然而幾聲,卻都沒能把人給喊醒。
平時他稍有動作她都立馬會抬頭來看,謝枝山察覺有異,蹲下身把那張臉拔起來,發現她額上一層薄汗,臉和唇都發白,像是病了。
再一搭額,還好隻是溫燙。
彼時已難顧其它,謝枝山彎腰把人抱起,輕輕放到了榻上。
一躺下來,她眼睛掀開條縫,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公子……”看了看榻,又掙紮著要起來:“我不能,這是公子的榻……”
“彆動。”謝枝山摁下她:“你應當發了低熱,好好躺著,身體底子不弱的話,睡一覺就好了。”
她聽了,咬著唇點點頭:“多謝公子。”
謝枝山遲疑了下,牽袖替她把腦門上的汗給擦了:“睡罷。”
說完他起了身,本打算回去對麵的,卻又被她一聲低呼給喚得轉過去。
“怎麼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鑽到我衣裳裡來了……”她拱著身子,紅臉小聲說。
死牢陰潮,鼠蟲是常見之物,但看她模樣,老鼠應該不至於,壁虱滑蟲之類的卻是極有可能。
“公子……”姑娘快哭了,人在榻上蜷成一道弓:“我好怕,是什麼東西你幫我瞧一瞧,把它捉出來……”
見她嚇成這樣,謝枝山腦子一亂,真就湊了過去。
哪知才近身,被她指揮著去看異物之時,一個不察,被條高高揚起的細腿格住腰身,撂在了榻上。
像是提前演練過,她隔著一層便栽下來,迅速製住他並狠狠壓膝。
謝枝山鼻息尚還錯著,不及反應之時又被眼前的景餳直了眼,於是稀裡糊塗著了她的道,被拉入無邊的馨香之中。
混亂中好似聽見一道哀求:“我已經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憐我一回,便從了我吧……你要當君子,以後再當也使得。”
爾後影子疏疏地並著,是說不清該不該的親近,與攏靠。
那天的最後,謝枝山躺在榻上,沉默地看她收拾衣物。
許是自知有錯,直到離開,沒敢再跟他說半個字。
見那偷兒般的身影踮腳走遠,謝枝山長出一口氣,從榻上翻坐起來。
伸手去撿外裳時又摸到個硬物,這才發現,來回兩趟,竟都忘記把這頭簪還給她。
一時心緒複雜,無從開解。
可到底,還有比這事更複雜的。
次日,陸慈來了。
自小到大的異姓兄弟,來了也不客氣,開口便問謝枝山是否一心求死。
陸慈這回沒拐彎,表明隻要謝枝山願意為自己洗脫罪名,就算豁出指揮使的位置不要,也會幫他出獄。
但這樣,也更進一步證實了謝枝山的猜想。
而讓兄弟為了自己惹禍,是謝枝山怎麼也不會做的事,於是三句兩句,以玩笑話擋了回去。
“謝家沒了我,還有太後,陸家沒了你,就擎等著被人尋仇罷。”
眼見怎麼都說不通,一急之下,陸慈率性道:“還有那位姑娘呢?她的行蹤一兩次可以瞞,可多了早也被人盯上,你就不想想她?”
謝枝山定了定,半晌:“謝家在,她就在。”
陸慈氣得再說不出話,抹頭走了。
謝枝山背起手,眼裡劃過些無奈笑意。
他心知案子背後有哪些人的功勞,如果他想,確實可以打起精神來……隻要人活著,總有翻案的機會。
但這當中的種種危險,亦是可以預見的。
大縉至高的掌權之人,哪個都知他無辜,可並無人想讓他活,甚至,是他至親至敬的姨母。
他可以賭,然而他心灰意懶,這俗世不令他留戀,這爛了根氣的王朝,亦不值得他為之效勞。
再有便是,賭輸的後果,必要帶累整個謝家,也帶累好友。所以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保住家人,不給親朋舊友添禍亂。
就這麼離開,起碼家人不會再受牽連……比如太後,仍舊會是謝府的靠山,是他母親至親的手足。
將諸事都想了個透,謝枝山盤腿坐在榻上,唇角輕俏地仰了仰,擺手掐了個黃道吉日。
兩日後,應當正吉。
死牢不見天日,唯能知曉時辰的,便是夜間敲更的鑼聲了。
等到選定的這天,那裝病的姑娘,總以為是最後一次見的姑娘,又來跟前露臉了。
謝枝山看著她,雖然還總是一幅惴惴之貌,縮手縮腳,生怕他橫眉相對,然而步向已經熟門熟路,將他這牢室走出自家後園子的感覺來。
且不待他開口,她先說話了。
她將手搭在小腹上,羞聲說:“公子,你興許……已有了孩兒。”
謝枝山重重地愣住:“是……上回?”
“按日子算,應該是第一回。”
“大夫把過脈了?”
她點頭:“我月事沒來,大夫說八成穩了。”又靦腆地笑笑:“鐘叔說的,讓我親自給公子報個喜。”
謝枝山盯著她看了許久,少頃問:“你的名姓,你叫什麼?”
姑娘答:“司瀅。”
謝枝山斂下眼睫,站在寸餘寬的光線裡淵默了一會兒,出聲道:“謝陶,字清源。”再解釋道:“孩兒的名,與字。”
“公子真聰明,管家讓我來,也是想找公子討一討孩兒的名。”她笑起來,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想是怕他會不願取。
謝枝山舉目,視線走過她眉眼的每一處,最後動唇道:“我已是將死之人,允諾不了你什麼。往後你便留在謝府,同我母親做個伴,就當是……替我儘孝。”
說完,眼梢起了些笑意:“你放心,我母親不是什麼惡人,她會對你好的。”
二人對望,謝枝山攏起袖來,指尖觸到袖內的簪,喉結微動:“回罷。”
她收回眼,朝他遞了遞膝:“公子保重。”
闊大的,蓋到腳麵的披風,將她整個人罩得頭發絲都看不見。
牢室的柵門之後,謝枝山孑然站著,目光跟了過去。
或許是視野太受阻,她走得並不快,且背影謹慎,看起來像是提著腳後跟,幾乎隻有足尖點在地麵,小心的,無聲的。
簪子頂在手心,攥得太緊了,有圓鈍的刺痛感。
司瀅。
是他的錯覺麼?這個隻見過幾麵,卻已經然懷了他孩兒的人,眉間心上,好像不知幾時就入了眼,染了意。
隻可惜,不能同她有更多的日子了。
謝枝山轉身回去,自磚壁的縫隙取出一包藥粉,撕開角,倒入水杯裡頭。
藥粉遇水很快融化,看著與清水無異,他端起來,一飲而儘。
此時尚還是清醒的,謝枝山躺下來,將銀簪握在手中,亦蓋住袍角那一團血漬。
痹痛的知覺逐漸要將人麻木,閉眼之前,他喃聲一句:“……彆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