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前的朱祁鎮,估計會在第一時間找到他的上級,並且說明自己的身份,要他們好吃好喝的供著自己。
但是,這段時間寄人籬下的瓦剌生活,讓他多少精明了點,並沒有直接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認真的觀察著周圍。
憑借著原主的記憶和周圍人的描述,朱祁鎮很快反應過來——他現在是一個正要去大同參加戰鬥的士兵。
雖然他們和瓦剌的真正交戰發生在土木堡,但是他們一開始確實是要去大同支援駐守的明軍的。
換句話說,這個時候的朱祁鎮正要去和瓦剌人作戰。
朱祁鎮:“……”
這跟找死有什麼區彆嗎?
有,他還是送貨上門的。
朱祁鎮當天晚上就想要逃跑。
然後,他就被抓住了,正好那個時候,糧草問題初見端倪,一時之間軍心惶惶,於是,為了安撫軍心,也為了殺雞儆猴,朱祁鎮作為逃兵的代表和典範被抓了出來。
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在出征之時逃亡的士兵要杖責一百,杖責過後,如果還活著,就繼續充軍作戰,再逃跑的話,直接絞刑。
本來朱祁鎮應該是被打上一百棍,然後捂著屁股繼續去當他的兵。
但現在是非常時刻,軍營裡人心本就浮動得厲害,朱祁鎮的行為更是惹惱了那些本來心情就不痛快的大臣。
再加上王振這段時間在軍營裡作威作福,惹怒了不少人,他急需一個能夠轉移大臣們怒火的對象——朱祁鎮就這麼幸運的被選中了。
於是,朱祁鎮的第一段人生總時長不到十二個時辰,就直接被絞死了。
刑罰宣判人——他的王先生。
朱祁鎮:“……”
為了威懾整個軍營,王振直接請了各方大臣,又讓滿軍營的士兵都湊過來看他死,為的就是讓在場的士兵沒人再敢做逃兵。
朱祁鎮死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朱祁鎮,卒。
……
朱祁鎮在痛苦之中被絞死以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再次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的他依舊是一個普通的士兵。
隻不過,吃過了上一次的苦頭,長了教訓的朱祁鎮這一次可不敢再輕易逃跑了。
他認真思考過後,決定了接下來的方向——自己要混在這群士兵裡,混吃等死,直到最後。
說不定他能在土木堡之變裡活下來呢。
四肢不勤的朱祁鎮樂觀的想。
但是,很快,朱祁鎮就發現,事情似乎並不像他想的那麼樂觀。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他應該每天都儘可能讓自己吃飽喝足,然後勤加鍛煉,增大自己活下來的概率。
沒想到,這個計劃在第一步就卡死了。
朱祁鎮一開始吃的還行,雖然那些惡心的雜糧粥讓他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差點沒有直接嘔出來,但是人的適應能力是強大的,在朱祁鎮把自己的飯菜分給了其他士兵,餓了兩頓,頂著其他人看傻子一樣的目光過了兩天以後,朱祁鎮就選擇了向現實妥協。
就算是再怎麼難吃的東西,他都選擇拚了命吃下去。
漸漸的,兩頓飯過後,朱祁鎮也就慢慢的適應了之前被他稱為豬食的那些東西。
但是……命運的打擊總是來的突然。
有一天,朱祁鎮盯著碗裡,那看著比水還要清澈的粥,發出了靈魂質問:“這是什麼?”
對他打飯的士兵一臉苦笑:“粥……可能看著不太像,但是將就著喝吧,現在糧草是越發緊張了。”
朱祁鎮:“……”
他忍了。
當天晚上,士兵的大通鋪裡難得少了那震天的鼾聲,幾乎每個人都愁眉苦臉的摸著自己的肚子。
肚子發出的咕咕叫慢慢彙成一支合奏曲。
朱祁鎮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胃裡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讓他徹夜難眠。
士兵吃的本來就少,一日兩餐有時候都不能保證,現在更是隻能喝清粥(朱祁鎮堅決認為那連清水都比不上),餓得就更厲害了。
那一天,朱祁鎮強忍著胃裡傳導來的想要進食的欲望,在床上閉著眼睛躺了很久,總算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眯眼睡了一會兒。
但沒想到,他以為已經是噩夢的生活僅僅隻是個開始,而不是結束。
接下來的日子裡,每一天能吃喝的就隻有那清亮如水的粥,朱祁鎮的胃痛一天比一天劇烈。
終於,有士兵開始倒下了——因為餓死。
朱祁鎮看著那個人熟悉而陌生的臉,怔怔出神。
他認識那個人。
他們每天早上都會遇見,然後彼此打過招呼,一起去吃飯。
他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他死了,那我呢?
我們每天吃著一樣的食物,每天都忍饑挨餓,他最終倒在了饑餓麵前,我有朝一日會不會重複他的命運?
痛苦和惶恐在他的全身蔓延。
朱祁鎮拚命的想要活下去,但是他心裡的害怕卻從來沒有削減過一分一毫,甚至還因為時間的推移與日俱增。
因為每一天都有人倒下,每一天都有一個他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死去。
厚厚的屍體鋪滿了他們來時的路,營地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死寂沉重。
朱祁鎮的朋友們也沒了笑模樣,而是每一天都沉默不語。
有些人甚至不敢再睡覺,擔心自己一睡就再也沒有機會醒過來。
朱祁鎮有一天晚上胃中的疼痛和濃重的饑餓感驚醒,觸碰到旁邊戰友的身體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僵了。
但他並不驚慌,而是一臉麻木的把他拖了下去。
要是換做幾天前的他,大概會失魂落魄的尖叫,換做沒有出過皇宮的他,大概會直接被嚇暈過去。
但是現在他已經徹底麻木了。
如果,你的身邊每時每刻都有人突然倒下去,那你一定會對屍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朱祁鎮就是這樣。
他的身邊每時每刻都會出現死人,甚至有的人說著說著就弓著腰彎下去,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都是餓死的。
周圍的每個人都一天比一天瘦弱,麵黃肌瘦的他們眼中是麻木的光。
終於,不知道熬了多久,朱祁鎮聽戰友們激動的和他們說了一個消息。
“幾位相公聯名去求陛下,讓我們先回到京城,”朱祁鎮認識的一個人緊緊的抓住他的手臂,眼神中迸發出明亮的光,那是對生的渴望,“隻要陛下同意,我們就能活著回去了!”
朱祁鎮大概也是被這段時間來的搓磨弄得都有些遲鈍了,居然忘記了自己曾經做出的決定,甚至真心實意的開始期待起回京。
可就在他和他認識的那些人一起,滿懷希望的等著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噩耗傳來了。
皇帝不肯見人,每個人要想見他,都得通過王公公那一關。
而王振……不同意回去。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讓請願情緒最為激烈的兵部尚書鄺埜和戶部尚書王佐,跪在草地裡反省。
可以說,這又是一場殺雞儆猴。
有他們倆作為前車之鑒,想必沒有什麼人再敢提回頭走的事情了。
希望和絕望在王振的一念之間顛倒,滿懷期待的朱祁鎮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天晚上就倒了下去。
眼淚浸濕了他的床榻,他望著窗外那輪慘白的月亮,流著眼淚,沉默不語。
報應啊,這都是報應啊。
他淚流滿麵,想起自己曾經斥責鄺埜和王佐等人的樣子,就覺得痛苦不已。
胃裡火燒一般的痛苦和讓他想要乾嘔的欲望共同折磨著他,他捂著肚子,將自己弓成了一個小蝦米,就在那無邊無際的折磨,痛苦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