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畢竟是個男人,雖說對李太後如今的情狀心下惻然,但是顧忌著男女有彆的規矩,他也隻能朝著另一側避開身子,叫他旁邊的馮保上前去攙扶。
馮保瞧見李太後哭成這樣,心中也歎氣。
他是宮裡的老人了。
先頭嘉靖爺還在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司禮監裡當差了,嘉靖爺沒了以後,他就跟著隆慶爺,因為辦事用心,僥幸得了這位的看重,做了半個托孤大臣,並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太後的心腹。
小皇帝登基,至今已滿六餘年,馮保和李太後也做了快七年的主仆,可以說,他、太後、張公,三個人當得上是護衛皇帝的鐵三角。
隻可惜,這個皇帝……不太行。
李太後在兒子震驚錯愕的目光中給了他一巴掌,打完以後,見他捂著臉怔怔的看著自己,李太後猶覺不解氣,又抬起左手,衝他的左臉也來了一巴掌。
那聲音落在臉上極其清脆,用的力氣卻極大,直接將萬曆皇帝掀到了榻的另外一邊。
朱翊鈞失聲喊道:“母親?!”
他又傷心又痛苦的目光看著母親,捂著臉:“您怎麼能這麼對我呢?我才是您的兒子啊!”
這些年,李太後對他的教育雖然格外嚴格,但是卻從來沒有真的動過他一根手指頭,頂多是在口頭上打罵兩句,再罰他抄書,從沒有真正跟他動過手。
所以,這一次動手,不僅小皇帝驚了,就連張居正和馮太監也驚呆了。
李太後被馮太監攙扶著站了起來,她的臉上青青白白的一片,雙眼紅腫,瞧著滿臉都是淚痕,好不可憐的模樣。
大概是先前哭得狠了,李太後剛被扶起來的時候差點沒有站穩,一個踉蹌險些跪在地上。
好在馮保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力氣還是有的,穩穩的把她扶住了。
李太後扶著馮保的肩,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兒子,她擦了擦眼淚:“你怎麼能做出那種事呢?”
她輕輕的問道,像是沒有多少力氣了似的,輕到聲音才剛出口,就已經被吹散在了風中。
但是,朱翊鈞還是聽清楚了。
他原本難過的神情頓時一變,變得厭惡起來。
母親不該和他提這件事情的。
她一說到這件事情,他就會想起往日裡張居正那張醜惡的嘴臉,進而克製不住心底裡的暴虐情緒。
這回他也不裝了——他這些年實在是裝夠了——而是直接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
朱翊鈞指著張居正,仰著脖子,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母親,仿佛這樣就能夠證明自己是對的:“我做了什麼?我難道做錯了什麼嗎?”
他用手指著張居正,臉上毫無尊重之情,隻剩下憎恨:“他難道有真的把我當一個皇帝來看嗎?我在書房讀書,但凡做錯了一點事,他都要罵我、罰我,他真的有把我當皇帝來尊敬嗎?”
“在朝廷裡,每個人上書之前都要來看一遍他張首輔
的眼色,而將我這個坐在高位的皇帝置若不顧,究竟他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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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朱翊鈞把手指向站在李太後身邊的,一直都冷眼旁觀的馮保,“他替他的盟友監視著我,我在宮裡但凡做了一點錯處,都要被他報到您那兒去,那幾個陪我玩鬨的小太監做錯了什麼嗎?他們隻是想讓我高興起來,可是您是怎麼對他們的……明明我才是皇帝!你們都應該聽我的才對!”
李太後看著這樣癲狂的兒子,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作為母親的本能驅使著她很想心軟的過去抱抱他,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
李太後麵無表情的擦了擦眼淚,問了一句:“僅僅如此?”
朱翊鈞呆在了原地,他傻了一會兒,然後暴怒:“什麼叫做僅僅隻是如此?”
他再也顧不得麵前的人是他的生母,再也不留餘地,怒聲質問:“您又把我當成了什麼?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他張居正打著托孤大臣的名義,大權獨攬,明明隻是個內閣首輔,卻硬生生做出了攝政王的姿態——未來的我,沒有將他抄家,實在是過分心軟!”
李太後毫不留情,甩手又是一個大耳刮子。
她失望的看著眼前這個滿眼冒火,毫無悔過之心的孩子。
她冷冷道:“皇帝,你不是一個好皇帝。”
朱翊鈞愣在了原地。
李太後推開馮太監攙扶著她的手:“你說張居正待你不好,說他對你非打即罵,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嚴師才能出高徒,是我叮囑他,叫他要對你上心一些。”
“你說朝堂之上,沒有人將你當成一個真正的皇帝來對待,隻說他大權獨攬、危及皇位。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強行將權力搶到手中,大明如今早就岌岌可危了!”
“孰輕孰重,你難道還看不清楚嗎?!”
李太後在進宮之前,身份地位確實不高,但是她很受先帝的寵愛,隆慶皇帝登基之後,考慮到她跟隨多年,又考慮到朱翊鈞是自己的長子,便將她封為了貴妃,地位僅在皇後之下。
所以,李太後並不是什麼對朝堂政局完全一無所知的人。
她知道,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先帝為國庫那點銀子夜不能寐。
所以,她懂得感恩,清楚如果不是張居正在前朝力挽狂瀾,死命往國庫裡扒拉銀子,他們母子倆的日子根本不可能如此舒坦。
但她的兒子似乎不懂,甚至還將其視為罪孽和理所當然。
李太後又道:“你還要責怪馮保……那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我派到你身邊去的?馮保不是個好人,這點我也知道,你父親知道,你祖父也知道。”
李太後直言不諱的說著這件全皇宮都知道的事情。
馮保在宮裡的年頭不短了,他在嘉靖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進入了對方的視線,如果他真是個對皇帝不忠的東西,以嘉靖皇帝的
() 聰明,他不會把這個禍患留下來的。
小皇帝看到了馮太監的貪婪、暴力、嚴苛,那他怎麼不看看對方身上的忠君品格?
馮太監就算是個再怎麼不好的人,但他對皇室卻沒有任何的危害性。
至少,他保護了皇宮這麼多年的平安。
李太後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兒子,她歎了口氣,不願意再說下去。
……
季馳光吸了吸鼻子,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有把那件事情說出來。
丘橓不做人,用那種方式侮辱張居正的家人,那是他自己的人品有問題,但不代表她能夠把這件事情大大咧咧的說出來。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這種事情如果真的曝光出去,張家的女眷怕是要瘋了。
尤其是張居正的母親趙太夫人,老人家當年都七十多歲了,還受到那種被迫脫衣的侮辱,要是她真講出來,趙太夫人的顏麵恐怕蕩然無存。
季馳光索性就避開了這個話題,開始講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張居正這一生總共有六個兒子,雖然他教導出了萬曆皇帝這個白眼狼,但是不可否認,他的兒子們成才率都很高,個個都是大明朝的優秀人才。”
雖然被誇獎了教育水平和家裡的孩子,但是張居正二號的臉色卻依舊陰沉——就算被他教養得再好又能如何?皇帝的雷霆震怒下,恐怕未必能活下來啊。
甚至,越優秀的孩子反而越危險。
他的擔心是對的。
季馳光:“張居正的長子,是自殺的,因為那些人在張居正的家裡搜羅來的錢財沒有滿足他們的預期,於是就決心用張居正的這幾個孩子來誣陷其好友同伴。”
“他們對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嚴刑拷打,強迫他承認張居正將自家的三十萬兩白銀分彆藏在他們家昔日的三位好友家中。”
“張敬修最終不堪承受,留下一封血書,自縊身亡。”
馮保用擔憂的目光去看張居正:“……張公,你還好吧?”
他和對方認識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痛苦的樣子。
張居正緊緊的咬著牙,沉默的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好?
雖說他們家最成氣候的是他的第三個兒子,但是長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啊!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一手教養長大的孩子,他從來沒想過,敬修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
朱翊鈞本來想開口嘲諷些什麼的,但是聽著上頭血淋淋的一條人命,大抵也知道自己理虧,冷哼了一聲,彆過頭去,懶得搭理這兩個人。
……
季馳光:“張居正的次子張嗣修,他稍微好一點,史書中並沒有明確記載對方有沒有經曆過刑罰,隻說他被皇帝發配了寒苦之地。”
雖然過得可能不好,但至少留了一條命下來。
總比他的大哥要好。
“三子張懋修……這個人是張居正,六個孩子中學問天賦最高的一個,曾經高中狀元,當初,兄
長死後不久,他也受不住了,先是投井自殺,失敗之後又試圖絕食,結果也失敗了,最終跟二哥一塊兒發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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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最小的孩子,在這場災難發生的時候才隻有十五歲,大概也是因為年紀小,再加上他父親的好友李幼滋也確實願意為了他跟皇帝往死裡杠,所以小皇帝最終放了他一條生路,讓他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安安穩穩的過了一輩子。”
張居正聽完了自己幾個孩子的遭遇,原本緊繃的肩膀也終於放鬆了下來,他不留痕跡的吐出胸口的悶氣,原本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李幼滋,那是他的同鄉,他們之間的關係上算親近,但不是特彆好,沒想到在這種時候,對方會站出來,接下這個爛攤子,幫他保住自己的幼子。
張居正自嘲的看了一眼皇帝,在對方還沒有發現之前,又重新垂下了眼。
果然,真正的親近不是浮於表麵的。
【灼灼:最可氣的就是這幾個人了,張家人是什麼絕世冤種啊?要是換了我,我估計直接扛起造反的大旗,絕對不給這些辜負了我們家的皇帝們一點好果子吃,可張家人呢?他們可真是踐行了皇帝虐我千百遍,我待皇帝如初戀的宗旨啊!】
【連翹:彆提了……尤其是那個逃難的老五,萬曆皇帝都害得他一輩子居無定所,全家倒黴了,結果起義軍隊找到他,希望他能夠出來擔任官職的時候,老五居然毫不猶豫的拒絕了,甚至還留下一首絕命詩自殺?!你逃亡了半輩子都沒有自殺誒,你現在為了明朝皇帝自殺?我覺得樂山大佛應該為你退位,這個人的思想道德教育到底是怎麼抓上去的?個人思想品德水平居然這麼高?!】
季馳光沉沉的歎了口氣:“彆看後頭萬曆皇帝沒有繼續殺人,但那是因為當時的老張家已經死了十幾口人了,再加上張居正也確實有些門生故交在朝中發力,他怕引起眾怒,才沒有真的動手。”
“以申時行為首的內閣大學士,在聽聞張家發生的慘案之後,領著文武百官一起上書給皇帝,請求皇帝饒他們家一命——畢竟,張居正的行事作風,大家都看在眼裡,這樣的人皇帝都不放過,實在是叫人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李太後胸口劇烈的
() 起伏著,她看著自己毫無悔過之心的兒子,突然冷笑:“你以為,你抄了張公和馮保的家,你就真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了嗎?”
就她兒子這嫩瓜秧子的手段,要不是後頭跟著兩個老門神,司禮監和內閣一左一右的鎮著場子,誰會給他麵子?
她的丈夫難道就不是皇帝嗎?
可又有幾個人願意給隆慶皇帝麵子?
李太後還是有幾分見識的,她知道皇帝此舉會帶來的後果,更清楚此後怕是沒什麼人願意真的效忠於她兒子了,畢竟連張居正這樣的忠臣都會被滿門流放。
她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喃喃道:“錯了,都錯了……你可真是個傻子……誰會願意效忠你這樣一個薄情寡恩的皇帝?”
而天空中的那個女人的說法,也驗證了她的猜測。
季馳光:“後來史學家都說明朝實亡於萬曆,說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情吧。”
“張居正為國操勞一生,兢兢業業,最終將自己累倒,可他的後代呢?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一步踏錯,便是滿門流放的下場,在這樣的情況下,誰又敢真的對皇帝獻上忠誠呢?”
“再往前數,還有於謙。於謙之死,寒了大半明臣的心,誰不知道於謙冤枉,誰也不知道於謙沒有任何錯處?可僅僅因為皇帝需要,朱祁鎮就能毫不猶豫的將他推出去斬首。”
“天下皆知的忠臣是這般下場,皇帝口中最敬重的老師是這般下場,誰還敢相信明朝皇帝的那張嘴呢?”
要季馳光說,明朝的皇帝可憐又可恨(部分人)。
畢竟忠心的文官都被殺了,剩下的文官也不敢效忠了。
朱元璋一張臉紅得厲害,直接紅到了脖子根。
不光是他,他們家的其他子孫也都是如此反應。
這、這可真是將一張老臉全丟儘了!
朱元璋簡直恨不得再穿越一次時空,把那個不孝子孫拖出來打死!
本來朱祁鎮的行為已經夠給他們大明抹黑的了,現在再加上這麼個欺師滅祖的玩意……
朱元璋:兩眼發黑。
他們大明還能有什麼好名聲剩下嗎?
朱厚照接過太監奉上來的手巾,用那特意冰過的巾子擦了擦臉,總算覺得臉上的溫度降下去些了。
他一邊把手巾扔給太監,一邊小聲嘀咕著罵:“好想打他呀……這種人渣留著乾嘛?給我們大明皇帝招黑嗎?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為這家夥的道德水準跟我們在一個水平線了……可惡啊!”
朱祁鈺臉上的笑容也隱隱有碎裂的樣子。
果然是他哥的劣質基因在作祟嗎?
他本來以為,見深是個好孩子,佑樘……雖然有些懦弱,但勉強也算是個清醒的人,厚照更不用說,厚熜雖然也有不少毛病,但至少是個聰明人,如此重重疊加下來,他哥的血脈應該不會再出一個奇葩,可萬萬沒想到,朱祁鎮的那點東西在血脈傳承中如此的強大!
這都隔了多少代啊!
怎麼
還在發揮作用呢?!
……等等,不對。
朱祁鈺突然反應過來了:他哥雖然也是個渣滓,但是他哥麵對那些對他好的人,是從來都不會虧待的,例如王振和也先——這個朱翊鈞……他居然連朱祁鎮都不如!
朱祁鈺這邊在心底裡罵罵咧咧的時候,朱翊鈞那邊也傻眼了。
他這會兒腦子裡全部都是“明朝實亡於萬曆”的回音。
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真的亡在他的手裡呢?
他一腳將張居正踢開之後,難道不應該就此走上人生巔峰嗎?
明明沒有了張居正,也沒有了馮保,少了這兩個會給他添亂添惡心添堵的人,他的未來難道不應該暢通無阻嗎?
怎麼可能反倒成了名副其實的亡國之君?!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對!這不可能!上麵這個女人一定是個騙子,她一定是張正想方設法找來的異人騙子!”
小皇帝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所以,在一番自言自語過後,他終於完成了自我欺騙和邏輯自洽,一意孤行的認定天上的季馳光一定是張居正在哪裡找來的奇人,隻不過用了特殊手段,瞧上去才像是能夠道破天機的仙人罷了。
……雖然他人品確實很糟糕,能夠想到這一點的原因也很無厘頭,但他確實是直播出現到目前為止第一個能夠堅持唯物主義觀念的人。
季馳光要是知道,一定會深表欣慰。
朱翊鈞成功的說服了自己,然後立刻向左右四周張望:“來人!快來人!”
他一手指著天空:“給朕去找這個女人,朕就不信找不到她,快!朝那裡射箭,一定要把那個女人射下來!”
聞訊而來的衛兵:“……”
李太後用一種看瘋子的目光看兒子,她手拍掉他的手,皺著眉頭問:“你胡說些什麼?”
這天上的神仙,哪裡是輕易能射下來的?
朱翊鈞目光病態:“母親,兒子沒胡說,也沒發瘋,這天上的女人,一定是張居正找來的,等兒子把她射下來,非得讓人把她的皮扒下來不可,叫她敢胡說八道!”
李太後承受著太監和衛兵們異樣的目光,再看看麵前神色狂熱的兒子,運了運氣,最終還是沒忍住給對方來了一下:“……你清醒了嗎?”
她的目光清冷如水,在和小皇帝對視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有一盆冷水澆在了朱翊鈞頭上。
李太後一字一頓:“麵對現實吧,皇兒,那不是個騙子,那是一個真的能夠知道未來的仙人,你不是個好皇帝,你做了太多的錯事,甚至你在第一步就做錯了——大明是亡在你手裡的啊!”
朱翊鈞捂著自己的臉,懵懵懂懂的去看母親,那一刻,他的靈台像是在一瞬間清明了過來,他不禁慘笑:“所以,大明實際上是亡在我手裡的?”
他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目光絕望到了極點。
他以為自己之所以不能做一個好皇帝,最大的阻礙
是麵前的兩個老頭,因為他們對自己管得過分嚴苛,從不叫他真正能放開手腳,去大展宏圖,所以,他才沒有辦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
但沒有想到,原來,如果不是他們這麼嚴厲的管教著自己,自己根本連坐穩這個皇位的能力都沒有。
朱翊鈞的世界觀像是這一瞬間崩塌了。
他兩眼呆滯出神,然後……
他又暈過去了。
在場眾人:“……”
皇帝的抗壓能力……是不是有點不行啊?
就這心理素質,他還想當實權皇帝呢?
還不如閉眼做夢更快,至少夢裡什麼都有。
……
季馳光:“萬曆皇帝自己還挺得意的,他有錢,也熱愛錢,馮保和張居正的家產讓他嘗到了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