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翾心裡也擁有許多期待,她晚上做夢的時候總會夢到女學的場景,她真的好想考上然後繼續念書。
可是她又怕自己去不了。
在等待成績的日子裡,祝翾常常去王家晃,找王桉蹭縣學裡的題做。
她心裡還是覺得自己應該還有下一場考,就不要再浪費時間想七想八了,等到名次公布的時候,下一場揚州府的考試也很近了。
自從上次王桉給她做了兩道科舉的原題,她突然發現考女學的題目雖然與科舉不大相似,但是總有科舉題的影子在裡麵,蹭王桉幾道題來做總是不錯的。
這天她到了王家,卻發現一群人來扯仆婦趙氏,趙氏一臉惱怒地將扯她的人罵了一通,王家人也出麵了,這群人就不甘不願地離開了,一麵走一麵恨恨地看趙氏。
祝翾就問王桉:“那些人是誰?乾嘛拉扯趙媽媽?”
王桉歎了一口氣說:“那些人是趙媽媽的兄長與嫂子,你知道的,趙媽媽小時候被父母賣掉了,離家很遠,好不容易朝廷幫忙尋親回來了,與原來的家裡親緣也淡了。
“趙媽媽出來找活做,自己養活自己,他們卻為了她做不成活然後逼她回家,還嚼舌根子說她被賣進過臟地方。”
“趙媽媽那些傳言……竟然是她家裡人傳的?”祝翾不敢置信地說,趙氏的家裡人怎麼這樣毒?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趙媽媽這樣能乾,雖然年紀大了些,長得也算好看,多少懶漢鰥夫眼熱著呢,她哥哥做夢都想將她許出去換一筆彩禮。
“她哥哥就是傳這些東西弄壞她做活的名聲,逼著她回去被他們擺布,我一眼就看明白了,還好我娘古道熱腸不信這些。
“你不懂她剛來的時候她家裡多離譜,背著趙媽媽說了一戶人家,花轎直接抬到了肉鋪前,直接想捆人上花轎。我爹直接報了官,他們家就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彩禮給退了,還被說親的那戶打了一頓!”王桉細細地告訴了表妹。
然後他又覺得背後說人不太好,就又叮囑道:“你可不要告訴彆人,我告訴你的你就爛肚子裡,不要傳趙媽媽的事情給人知道。
“她挺可憐的,被賣又不是她想的,她哥哥當年就是靠賣妹妹換來的米活過了荒年,沒想到妹妹回來了還想再榨一筆錢財。”
祝翾也忍不住對趙氏心生憐憫,她隻知道王家的仆婦趙氏勤快麻利細致,做事講究,是當年荒年被父母賣出去的,還好新朝贖買了一堆奴婢苦難人,幫助其恢複自由,還助其返鄉。
沒想到趙氏雖然擺脫了為人奴婢的命運,不再異鄉漂泊,可是回到家鄉,也沒有了家,家對於她不是庇護反而是魔爪。
趙氏的哥哥對失散多年回來的妹妹卻隻是想著怎麼再榨取一次價值。
等哥哥走了,趙氏在王家的灶下默默乾活,她一邊乾活一邊忍不住擦眼淚,她很小的時候,年景太不好了,家裡困難得必須得要賣兒賣女才能活。
於是趙氏就被人牙子帶走了,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隻記得自己本姓趙,人牙子手裡還有很多孩子,她與那些孩子被扔在一起教規矩。
那時候趙氏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在人牙子家裡生長了一段時間,人牙子家裡常常來一些人,然後就有幾個孩子消失了,被那些人帶走了。
趙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被帶走還是不想被帶走,在人牙子家會被打罵,會因為被“壓貨”太久白吃糧而挨罵,被帶走,也不過是為奴婢罷了。
偶爾的時候,趙氏會想自己的父母,會怨恨自己命不好,因為命苦才被賣出去孤身一人。
等趙氏出落得齊整一些,趙氏就被一家大戶人家的仆婦挑選走了,又被仆婦調教了一段時間,認了乾媽,再被推出來當差。
大戶人家的主人是一個官,趙氏也沒弄明白是什麼官,反正家裡挺氣派的,趙氏哪怕隻是個奴仆在這戶人家也不缺肉吃喝,逢年過節還有些主人麵前的體麵,能得到一些夫人小姐的舊衣裳穿。
趙氏就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但是等她年紀漸長,她就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她是賤籍奴籍,她未來會被“配小子”,丈夫也會是個奴才,然後生一窩小奴才給主人家驅使,一遭為奴,世代為奴。
雖然當奴婢比在家裡的日子好,可是趙氏見過大宅門裡那些消失了也沒有任何動靜的丫鬟。
最後趙氏沒被配小子,而是被老爺收了房成了一個侍妾,她都沒反應過來,這件事就發生了。
那天她隻是穿了一件石榴紅的裙子,被老爺看見了。
從前這家主人在趙氏心裡一直是個清正的文官形象,頗愛詩書,對下人也和藹,然後當老爺一身酒氣輕佻地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臉的時候,趙氏與老爺對視了,在老爺的眼底裡,隻有一個人對物的打探與觀察。
然後趙氏就毫無準備地被老爺收房了,等她回過神來,她就成了老爺的通房,從前對下人和善慈悲的太太看她的眼神也變了,她成了通房依舊是奴才,要伺候主君主母,老爺對她的好就是對器物的發泄。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年,趙氏依舊連個妾都沒熬上去,老爺得到了她不到一兩年,就嫌棄她無趣不夠貌美,就直接將趙氏遺忘了在後宅裡,這個時候太太對她反而好了些。
一個無寵無子年老色衰的通房能過怎麼樣的日子呢,趙氏渾渾噩噩地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有時候她連自己家鄉都快忘了。
後來有一天,老爺死了,戰火蔓延進來,整個府成了人間煉獄,趙氏又成了新叛軍首領夫人身邊的奴婢,因為她手巧能乾。
又過了沒多久,第二個主家也死了,趙氏被拉走了,又變成了第三個主家的仆婦,後來新朝建立了,新朝逐步取消了一部分賤籍製度,大戶人家用人都變成了簽約和雇傭製。
聽說新朝幫助亂世被賣身為奴的人歸家,趙氏就試了試,然後真的找回了家的去處。
找回了親人,但是父母卻沒了,在哥哥家長久住也不是辦法,趙氏就出來做工,現在出來做活也不用擔心淪為奴婢了,會做活反而是求生的一條路徑。
趙氏本來是打算能做多久就活多久,等做不動了主家不要了,就自己死了乾淨,橫豎不要找個男人白伺候了。
她做過丫鬟也當過通房,就算是賤籍,憑自己經驗覺得隻伺候老爺這個男人也比伺候一群主子更難受更難堪。
那些來求娶她的男人也不過是貪圖她的伺候罷了,嫁了過去和當初伺候老爺沒什麼區彆,可能還不如當通房的時候,畢竟老爺衣食沒有苛待。
趙氏一邊想自己的生平往事,一邊忍不住抱怨自己苦命,她不懂自己的命怎麼這麼苦,她認識的另一個給人幫傭的老婦人說她是上輩子造孽了,得想辦法吃苦贖罪。
對於趙氏目前的苦,那個老太太說:“這是好事,你現在多吃苦,來生就好過了。吃的苦越多,罪孽卻少。”
祝翾走進來時,正好撞見趙氏抹眼淚的一幕。
“趙媽媽。”祝翾在趙氏身邊坐下,很擔心地看著她。
趙氏就擦乾淨眼淚,麵色平常地說:“你考試回來了?”
祝翾點了點頭,趙氏沉默了一下,說:“真好,你肯定能夠考好的。”
“為什麼?”
趙氏就說:“你的麵相好,命也好,不像我,是苦命的臉。”
“人的命怎麼會跑到臉上去呢?”祝翾忍不住說。
趙氏就又自己唉聲歎氣了一會,然後說:“反正你大姑家是我的貴人,沒他們我還不知道要被我兄弟如何打發呢。姐兒你也要好好念書,念書念出名堂來,比什麼都強。”
趙氏這樣一個相信命理迷信的人,卻又鼓勵祝翾學習向上,祝翾覺得驚奇,因為哪怕是她家裡人其實也沒有發自內心想要她好好念書過。
除了黃采薇,趙氏是第二個一下子就真心覺得她念書好的女人,但是偏偏趙氏與黃采薇不是一個類型一個處境的人,竟能長出一樣的觀念。
趙氏又說:“反正咱們女人得有自己的本事,我好歹是會做這些,才有人請我做活,才能養活自己。你本事是讀書,讀書讀出出息了,就不是壞事了。”
“哎。”祝翾點頭應道。
這個時候錢善則踱步走來,問趙氏:“你雞湯做好沒有?”
趙氏說:“還有一會。”
錢善則沒怎麼搭理她,扶著肚子朝祝翾招手:“你過來,不要打擾趙媽媽做活。”
祝翾敏銳地感受到了錢善則對趙氏有隱隱的不喜,但是她沒有很表露出來。
錢善則心裡可憐趙氏,但是又覺得趙氏麻煩,換她不會請這樣麻煩的仆婦做活,免得惹上一身騷,最後反而不劃算,但是這個人是婆母請的,錢善則也不好說什麼。
祝翾扶著錢善則,看向她的肚子,覺得又大了一些,就問:“表嫂,你是不是快生了?”
“還有一會呢。”錢善則撫摸著肚子說。
和錢善則聊了一會天,祝翾又去王桉那裡繼續蹭題做,做到快要吃飯的時候,祝翾就立馬開溜走人,不管大姑他們怎麼留她吃飯。
到了第二天,祝翾繼續去上學,然後發現鎮衙門門口貼了榜,祝翾就擠進去看。
原來是之前在寧海縣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第一名那一欄下麵的名字是“祝翾”二字。
祝翾,考了寧海縣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