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約定的那天, 崔家果然來人到驛站接人去大明寺參加文會。
祝翾這才發現崔慧娥相邀的人不隻她一個,各縣的前三她基本都邀請了。
到了大明寺,祝翾跟著崔家下人的指引到了寺廟大殿西間的平山堂, 祝翾經過堂前花木相隱的小徑,抬眼就看到了“平山堂”的匾額。
祝翾初時還不解其意,就站在欄杆處轉身隔著院子往外遠眺。
隻見江南遠處的山巒吐翠起伏,隔著遠遠的距離印在眼間卻不覺高聳, 似乎隻與這個院子一樣高, 視野格外開闊,難怪叫做“平山堂”。
因為江都侯的小姐崔慧娥要舉辦文會,大明寺就將平山堂借給崔慧娥作為文會的場所, 來此間聚集的都是崔慧娥相邀而來的來參考的女孩兒, 都很好奇地站在平山堂的欄杆處四處打量。
何荔君也受到了邀請,她站在祝翾身邊看向遠山無數,忍不住說:“沒想到江南也有山,我們寧海縣那我一個山都沒有見過。咱們考試南下路上倒是見過不少山了, 我從前都在想山是什麼模樣, 原來是如此模樣。”
祝翾點了點頭, 寧海縣是長江以北的縣, 全是平原, 縣裡沒有山, 倒是有幾處丘陵, 往東邊走很久就能看到海。
但是祝翾從小就在青陽鎮內活動, 也沒去過海邊,見不到山,所見到的水也就是門口的那片岸邊長滿蘆葦的湖泊。
明明自己家門口地勢開闊,一望數裡平原與湖泊, 祝翾卻隻因為看膩味了隻覺得眼目閉塞。
到了這裡,站在平山堂前,明明遠處群山相依,卻仿佛能越過千山看到更遠的萬裡,卻隻覺得心境開闊。
也許,景沒有閉塞與開闊的區彆,有區彆的隻是她自己的心境。
祝翾愛極了眼前的這片綠,她覺得自己能夠越過千山鵬程萬裡。
崔慧娥到了,是一個十歲的金枝玉葉的小女娘,不知道她穿的什麼衣服,那樣的布,祝翾從來沒有見過。
浮光流麗一樣的材質,素白的衣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不是白色,是一身月光一樣的感覺,卻不刺眼。
月光外麵籠著淡紫色的紗帛,腰間係著飄帶和玉璧,行走時叮當作響。
崔慧娥梳的也是雙螺髻,樣式與祝翾的不太一樣,更複雜精致些,頭上也不像祝翾隻紮紅頭繩做裝飾,而是戴了一個金鬨蛾的冠,整個人一身雅致的富貴清麗。
崔慧娥生得也好看,雖然她臉上還有嬰兒肥,臉頰還豐潤,可是眉目間已有清冷凜冽的美麗長成,配上一身月光,整個人更像天上月宮裡的小仙娥。
她一出現,其他女孩子都看向她,大家都知道了她的身份,都稱呼她為“崔姑娘”。
崔慧娥輕輕笑了一下,帶著她相邀的眾位客人入堂,大家坐在了“坐花載月”的牌匾下。
等大家都坐定,崔家的下人給姑娘們上茶和點心,崔慧娥舉手相邀,祝翾就舉起茶喝了一口。
隻覺得唇齒間清冽回甘,卻品不出來這是什麼茶,也沒感覺到特彆好的滋味,她隻喝過孫老太煮的薄荷水,品不出茶的好壞。
點心上的是雲片糕,雪白如雲,祝翾拿起一片吃了,滋味不錯,做得精細。
但是隻喝茶吃糕點的,也吃不飽啊。
祝翾沒見過世麵地在心底想。
然後又暗暗告誡自己,這是文會,不是去吃席玩樂。
崔慧娥開口道:“平山堂乃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所建。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①昔日歐陽公在此處白日望山,夜裡便與友人飲酒論詩,傳花擊鼓,到夜裡,月色當中,花瓣一地,便有了‘坐花載月’的雅事。
“諸位來揚州考試,個個都是識文斷字之輩,都是府下各地而來的女子裡英傑聰慧人物,今日在揚州與大家初相識一場。
“不如仿照歐陽公的昔年雅事來一場擊鼓傳花論詩道文的雅事。不過我們年紀尚小,不宜飲酒,就以茶相會。”
說著,崔慧娥端起眼前的茶杯飲了一口。
其他女孩兒也覺得崔慧娥的主意新鮮,紛紛說:“咱們雖是閨閣女兒,卻心裡都是有誌向的,不然也不會都來此考應天府的女學。從前文會詩會都是他們男子的事情,那些才女之間也有文會詩會的雅事,卻終究是罕見,崔姑娘卻想著邀我們來此一聚,實乃風流人物。”
祝翾卻在心裡想,怎麼出來喝她個茶還得作詩寫文?
所以這種性質的文會詩會,居然還能借到歐陽修的地盤弄?
不愧是崔慧娥。
原來如此,這就是文會,鄉巴佬祝翾在心底表示大開眼界。
她一邊想一邊吃雲片糕,很快吃乾淨了一盤,又喝乾淨了茶水,覺得很是滿足。
因為隻有她很認真地在那吃東西,左右都忍不住看她,很快又有下人與她添茶上新的糕點。
崔慧娥坐在上麵也看見了,她從來沒見過這般天真爛漫姿態的人,祝翾察覺到大家都在看自己,卻依舊神色自若,不動如山。
崔慧娥記得祝翾,因為祝翾是寧海縣的第一,坐在她旁邊的號房考試。
“祝姑娘。”崔慧娥喊她。
祝翾抬眼看向她,隻聽見崔慧娥繼續說:“不如由你開始傳花。”
說著,崔家下人就將花放在祝翾手裡,示意她鼓聲響起就往下傳。
然後崔慧娥又提議了要做的詩的範圍與內容,鼓聲響起,祝翾將花往下傳,幾番下來,並沒有輪到祝翾作詩,祝翾自己也覺得自己也不是很擅長作詩聯句。
聯句沒輪到祝翾,大家又開始擊鼓傳花作文章,這回第一輪就輪到了祝翾,祝翾拿著花愣住了。
她拿起筆寫到開頭第一句:②“仙人舊館,人比堂高。”
眾女孩圍在她旁邊看她寫文章,看到第一句就忍不住感慨道:“好一個‘人比堂高’。”
崔慧娥點了點頭,卻沒有感到驚豔。
又見祝翾繼續寫道:“地垂千山,日月偏照。”
崔慧娥在一旁見了麵色一變,忍不住低頭沉吟起來,這句筆意乘天接地,上一句還隻是說“人比堂高”,現在卻說“地垂千山”,千山垂於地下,已經不是平山之局了,這句更加開闊了。
祝翾繼續筆走龍蛇,揮墨而下,寫道:“銜遠山而吞長江,瀉淮海而走金焦。”
“嶽陽樓記裡範仲淹就曾寫過‘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祝姑娘這句話是拾人牙慧了,但是也不算出錯。”另一個女孩點評道。
祝翾抬眼看了一眼這個點評的女孩,也是一身富貴,比崔慧娥的視線還要俯視而下。
崔慧娥雖然人清冷,但是祝翾能感覺到崔慧娥對她的欣賞與善意。
祝翾心裡負有傲氣,她覺得自己出身卻不如在座諸女,但是這是天生的,非她能夠改變的。
通過努力與勤奮得來的學識才是自己的,她不覺得彆人會因為富貴就能一定能夠壓過她。
她願意自謙,卻絕不肯因為身世在彆的地方自卑。
那個開口的女孩被她突然看了一眼,見了祝翾清明不卑不亢的眉眼,怔了一下,又忍不住繼續昂起腦袋。
她想,一個破落縣出來的破落戶,剛剛在席間吃茶吃點心一看就是個俗人,飲牛也不過如此,現在學識看來也不過如此。
“靈韞,不可。”崔慧娥看了這個女孩一眼,崔慧娥一開口,這個叫做“靈韞”的女孩就消停了一些。
原來她叫靈韞,名字倒是不俗,可惜……祝翾在心裡頓了一下,可惜人傲了一些,又是個千金小姐。
她無所謂地笑了一下,繼續低頭揮筆在紙上寫,寫出來的字遒美健秀、筆鋒溫潤裡卻帶著傲意,不是閨閣女子常寫的那些簪花小楷,崔慧娥一見她這一手好字就知道她的不俗。
祝翾這筆字也是日日練腕力用清水在八仙桌上揮灑,用墨水在草稿紙上著力的結果。
她這些年也跟著祝明學過畫畫,但是沒有天賦,寫字上卻有幾分新章驚豔彆人,祝家和王家的門聯也漸漸喜歡找她來寫。
“千山拱翠,傾倒日輪。
坐花載月,太守風流。
……
……”
祝翾的思維不被限製繼續往下寫,越寫越感覺,崔慧娥眾人的眼神都驚豔了起來,感覺到她潑墨之下鋪麵而來的豪氣與文氣,連那個叫靈韞的都睜大了眼睛,認真地附在一旁看了起來。
何荔君在一旁看完了祝翾這段描寫平山堂外的景色,幾百字都字字珠璣,也不由自慚形穢,自己開始察覺出自己的不足來,祝翾比她小,啟蒙也晚,竟有如此天賦,她在寧海縣與祝翾隻差了一個名次,實際上卻天差地彆。
祝翾手頓了一會,揉了揉手腕,繼續往下寫道:“昔蜀道難於太白,浣花溪草堂困於子美,滕王閣成於子安,嶽陽樓高於希文,平山堂立於永叔。
“今吾與太守,對峙千秋與此間。”
”好一個’今吾與太守,對峙千秋與此間‘!竟要直接跨越時空與幾百年前的歐陽永叔對話!難道你也要與歐陽修也來一場所謂的‘坐花載月’的雅事?”那個叫靈韞的女孩忍不住說道。
通過這一句她就窺見了祝翾的狂,區區一個九歲無名無身世的祝翾,竟然把自己放在歐陽修這樣的大儒之前要“對峙千秋”。
歐陽修是如何厲害的人物,你祝翾此時隻是個無名小輩,竟然要跨過李白、杜甫、王勃、範仲淹等人,來到這平山堂前往前翻開數百年,驕傲地將自己放在歐陽修前,說“吾與太守”。
上官靈韞一麵覺得祝翾的筆墨太狂太傲,一麵又覺得舒暢,她繼續往下看,隻見祝翾跟著這一句又洋洋灑灑、文不加點地寫下幾百字,每一字每一句讀起來都格外酣暢淋漓。
祝翾自己寫的時候也感覺自己心緒大開,她在考場上從來沒有這種疏狂的感覺。
但是現在立於這平山堂間,她見到了遠處群山,不過如是,隔江相望,是數百年的光陰,卻青山依舊。
那些留下名字的古人都已經如同長江一去不回的江流而去,下一瞬的江流不再是從前的江流,前仆後繼,在曆史的長河上留下驚濤駭浪。
她隔著驚濤駭浪,望著舊人留下的舊物,卻不由投入這浪水中也跟著奔騰不息,也要卷出拍天的岸,叫那青山失色,兩岸無光,歲月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