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重思行正酣然入夢，他的日常一向有規律，在差不多的時間就能入睡, 然後在差不多的時間就能醒來，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重思行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 唯一讓他煩惱的大概就是，他很警惕, 容易因為靠近的聲響醒來。
比如說現在, 他其實早就因為出現在這個屋子裡麵, 並且持續不斷發出抽泣聲的人醒來了。隻是他不太敢確定, 自己應該繼續裝睡，還是有義氣一點, 乾脆醒過來。
公孫明日吸鼻涕的聲音越來越大, 看樣子，如果重思行一直不理會他，他就會這樣持續在黑夜中發出窸窸窣窣的微小動靜，直到重思行願意搭理自己。
重思行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他做好心理準備，眼睛都沒有睜開, 直接開口問道：“怎麼了？”
聽到了他的聲音，原本呆在角落的公孫明日下一瞬間就跑到了重思行的床邊, 伸出手，放在重思行的肩膀上。
“思行, 你終於醒了。”公孫明日泣下沾襟。
“如果你不哭得那麼大聲，鬨得那麼久，說不定我還能繼續睡。”重思行沒有脾氣了。
“嗚嗚, 我心裡有事。”公孫明日哀痛道。
聽到這句話，重思行覺得自己昨天傍晚阻止司雨霏履行諾言，上去阻止公孫明日，保護曉沐雲的決定無比正確。否則的話，公孫明日不會憋到大半夜就來找他哭，在司雨霏出手瞬間，就要哭完去跳河了。
重思行擦了擦眼睛，放棄一般，睜眼坐了起來。
公孫明日等著他醒過來，立刻靠了過去。
“坐吧。”重思行披著被子，身體往旁邊挪，睡眼朦朧地拍了拍床旁邊的位置。
公孫明日早就在等著他說這句話，鞋子一蹬，就爬上去了。
“你怎麼都沒有反應啊？”公孫明日盯著重思行。
重思行有氣無力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公孫明日一個激靈，害怕自己被打。
重思行按照他的期望，給了他反應，將他一下子按在床上，然後把被子分給他一半，重新合上眼睛。
公孫明日愣了一下，隨後一下子坐起來，怒吼道：“你怎麼睡得著啊！”
“深更半夜，我怎麼可能睡不著，你要是白天來問我這個問題，我都不會覺得那麼離譜。”重思行回答他，一度閉上眼睛。
公孫明日看了他一眼，隨後壓在他的肩膀上。
重思行：“……”
他意識到了，如果不讓公孫明日把他想要說的話都說了，他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重思行乾脆問：“要點蠟燭，倒茶，促膝長談嗎？”
“倒不用，大半夜的，怎麼好意思讓你這麼勞累。”公孫明日也是有良心的，並且也有顧慮，“再說了，搞得那麼認真，我怎麼說得出心裡話，能不能就這樣躺著說？”
“好。”重思行翻身，對著他。
公孫明日看著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問道：“你都不擔心霏霏和麒麟山那個小子在一起的事情嗎？”
“有什麼好擔心的。”重思行覺得好笑，“霏霏其實很大了，而且他隻是看起來比較好騙，實際上是很聰明，又有決斷力的人。如果他覺得沐雲是個不值得托付的人，或者不喜歡他，沐雲根本不會有機會。”
他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公孫明日不愛聽。
“再說了，沐雲以前做的事情，不是都和你解釋了嗎？”重思行挺佩服曉沐雲的，他今天居然能一邊和公孫明日打架，一邊持之以恒地解釋當年的事情。
不過如果不是他分心那麼多，也不會被公孫明日打中了。
“你為什麼叫他沐雲！”公孫明日對著曉沐雲，是這也有意見，那也有意見。
“曉沐雲。”重思行改正對他的稱呼。
公孫明日聽著，還是覺得不順心，他說：“你喊他，麒麟山小鬼吧。”
“少來，他和我年紀有差多少。”重思行鄙夷地看著公孫明日。
“我隻是很擔心霏霏。”公孫明日不再糾結稱呼的問題了。
“還有呢？”重思行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還有……”公孫明日在心裡暗歎重思行的不溫柔，總是喜歡在某些時候將他逼到極點，“我和你、還有小果、小朝，以及師父，已經是很美滿的一家了。”
對於公孫明日來說，他們就是自己的家人，而且他們幾個人在一起，非常開心，不需要其他人的插入，也不希望有任何人一個人離開。
“思行，為什麼不能就這樣一輩子呢？”公孫明日明明是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但是卻總是最不願意長大。
重思行覺得有些話，由自己來和他說是沒有用的，他隻好拍了拍公孫明日的後背，溫柔地告訴他：“我們一直都是一家人，不管對方是否有更重要的人，我們都將各自視為珍貴的存在，這一點不會改變的。”
公孫明日聽到這句話，明白這個道理，倒是仍舊不能完全釋懷。
“那我，把你們都娶了吧。”公孫明日開玩笑。
“我是無所謂，其他人不見得願意。”重思行打了一個哈欠，覺得話題聊到這裡就差不多了，所以他轉身，打算睡回去了，“你要走的話，自己離開吧。”
公孫明日的聲音微弱地在重思行的背後響起：“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可以啊。”重思行為了睡回去，現在是什麼話都敢應。
公孫明日立刻拉起另一半被子，蓋上去後，於黑暗中看著重思行的後背，然後悄悄靠了上去。
重思行睡之前，心裡麵的想法和多年前一模一樣：世界上最麻煩的男人。
炎炎夏日，日頭正盛。
幾個衣著襤褸的小孩子拿著一個破碗蹲在地板上，他們看到了打扮稍微像樣的人，就會試探著上前，想要討點錢。
但是大多數人看到他們，都會揮揮手，趕走他們。
於是乎，那些小孩隻能繼續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等著下一批人靠近。
他們為了觀察人群，反複抬起頭，東張西望。突然，有一個小男孩的動作頓住。他看到了一個穿著桃紅色裙子的小姑娘，她紮著發髻，頭發上簡單地彆上一支簪子。她的打扮不算花俏，但是裙子看上去價值不菲。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雖然過於消瘦，五官卻很精致。
小男孩稍稍出神。
坐在他旁邊的小孩，打量著陌生的臉龐，拿著碗一湧而上，走向那對父女。
他們跑得太快了，旁人都被嚇了一跳。
就連那對父女中的父親，都大吃一驚，腳步往後退了一步。那個小女孩倒是淡定得很，她抓著父親的手，一動不動。
“哦，是要錢啊。”流飛光恍然大悟，然後伸手進袖子裡，拿出了一個荷包。
看到他的動作，幾個原本坐在角落不動的小孩立刻拿著破碗跑了上去，包括那個將師白玉誤認為小女孩的少年。他雖然不想在這樣漂亮的小姑娘麵前露出難看的樣子，但是生存的壓力和欲望，徹底將他的自尊碾壓。
“不要著急，不要碰到我的小白了，一個一個來。”流飛光頂著一張看上去就萎靡不振的臉，將荷包打開，在每一個破碗裡都放下錢。
雖然他叫其他小孩子不要擠，但是站在後麵的總歸怕自己拿不到錢，所以會忍不住想要走前去。
小男孩就成功擠過去了，但是卻被人從後麵一推，眼看就要摔下去了。
師白玉眼睛一抬，伸出手，將他扶住。
小男孩一愣。
師白玉將他扶穩後，就鬆開手了。
“好了，你是最後一個。”流飛光往小男孩的碗裡放了銅錢，隨後笑著說，“那麼我們現在要走了，可以拜托你們讓我們過去嗎？”
小孩們都拿到了錢，聽到了他的話，讓出一條路。
師白玉牽著他的手，走過街道，他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過頭，看著一群行乞為生的小孩。
“我真是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舍得丟掉自己的小孩呢。”流飛光渾渾噩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有什麼好想不明白的。”身為一個被拋棄的小孩，師白玉能想出一百個大人扔掉小孩的理由，“生太多了，找個不喜歡的扔掉，不就是了。”
流飛光聽到他的話，笑著伸出手，點了點他的鼻子，牽著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你身上穿的裙子很好看。”流飛光和他閒聊。
“哼。”師白玉笑了，隨後毫不介懷地告訴他，“裙子是曉沐雲給我買的，簪子是司雨霏給我買的。”
他記得那兩個人的名字。
“不錯啊。”流飛光的聲音喊笑，“他們兩個人，一個人是麒麟山的天之驕子，一個是伏羲院出來的瘋子。”
“哦。”師白玉對此沒有什麼反應。
“話說，你的名字放在他們旁邊，也毫不遜色，我真的很會取名字。”流飛光佩服上自己了。
師白玉冷笑，他一開始明明想叫自己食白玉。流飛光告訴他，他門弟子修煉，以吞食白玉的方式增進底基，上等白玉乃是修仙靈物，所以把他帶在身邊，才叫他師白玉。
師白玉似乎想到了他們，仰起頭，告訴流飛光：“我還挺喜歡他們的。”
“是嗎？很難得聽到你說喜歡上什麼人。”流飛光感慨，師白玉經常臭著一張臉，好像對這個世界哪裡都不滿意。
“所以。”師白玉想要和他說的話是後麵這一段，“你不要和他們打架，如果你想要的那本書，就把你擁有的這一本給我，我去給你換。”
流飛光聽到他的話，發出了癡狂的笑聲。
師白玉仍舊看著他的臉，儘管流飛光看起來疲憊不堪，他人的眼睛不能從他的表情裡觀察到其他的情緒。
“我不需要《白尺書》。”流飛光肯定道。
師白玉疑惑不解，他問：“那本書上有你想要的時間倒轉的法術。”
流飛光另一隻手抬起，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發簪都差點被他抓下來了。他發現了師白玉跟著他的時候，那麼潦倒，是因為他本人邋遢。
“我和你分開後，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兩個人，奪取《白尺書》的。結果突然想到了什麼，就離開了當地，去了無上法門，見了孔瓊玉。”那一個，原本擁有《道己十二章經》的人，把書故意放出去的人，以及特意讓他拿到書的人。
流飛光很少討厭那麼一個人，但是孔瓊玉讓他怎麼看都不舒服。
他好像一隻充滿了心機的蜘蛛，在構建出一張布滿了全世界的大網，所有被他套中的人，都會被他用沾滿毒液的爪子刺破身體，然後在其他獵物麵前，殘忍地吃掉，用以折磨剩下的蟲子。
孔瓊玉有人的模樣，但是在流飛光這裡看來，他更像是披著人皮囊的，一種從黑暗的臭水溝裡撈起來的怪物。
“他直白地告訴我，《白尺書》上，確實有時間倒流的辦法，也是我最想要知道的法術，但是時間倒流是需要消耗施法者的生命和時間的。並且，隨著需要倒流的時間增加，除了生命和時間，靈氣也不可或缺。所以《白尺書》上的辦法，隻適用於短時間的時間回流。最多的話，燃燒完一個天才修仙者，可以倒退一年。不適合我的情況，所以我不需要那本書了。”流飛光之所以會不見那麼多天，就是因為他跑去無上法門了，“我可沒有不要你哦，我趕了回去，你已經不在那裡了。”
師白玉擺出了嫌棄的表情。
“還是說，你更喜歡和麒麟山以及伏羲院的那些人在一起？”流飛光問他。
“你為什麼會那麼覺得？”師白玉麵無表情。
流飛光笑了起來，他很久沒有發出這樣爽朗的笑聲了，他愉悅地說：“就是覺得，你很少會親近彆人。如果你更喜歡他們，我可以拜托他們收下你的。”
師白玉聞言，手不知覺用力，握緊他的手，仰起頭看著流飛光的臉，倔強地說：“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