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饒有興致:“原來是鱗片的鱗,那幼便是幼小的幼了?倒有些意思,金鱗嗎?令祖父夢中可看到那是魚鱗,還是龍鱗?”
盛長洲拱手笑道:“這卻不曾聽祖父說過。”心中卻納罕,貴人果然見識廣博,一般人聽說鱗片,自然以為是錦鯉金鱗了,如何倒敢想到龍鱗上?
謝翊微微一笑,心裡又念了幼鱗這乳名一遍,暗忖果然這少年與自己有些緣分。盛長洲看他麵色轉緩,帶有愉悅之色,比之前嚴峻冷漠大不相同,連忙又上前大著膽子稱謝道:“盛家全族上下受君之大恩,感佩在心,還請教貴人姓名,來日圖報。”
謝翊微一擺手:“不必了,此間事兩清了,你們既去了疑慮,隻管用心辦差便是了。”
蘇槐上來請盛長洲:“少東主,請吧。”
盛長洲離開那宅子,又是之前那護衛一路送著他回去,他跟著的家仆們正都是心驚膽戰,看到他全須全尾回來了,全都喜笑顏開擁了上來。盛長洲此時方覺得大冷天的他汗濕重衣,心下竟有險死還生之感。
他雖年紀輕,卻是懂事就已跟著父親行商,生意場上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今日確實對方舉手便可將自己和盛家覆滅,他長籲了一口氣,先交代了封口令,今日的事一字不可透露,心中想到小表弟,卻又五味雜陳。
自己這位小表弟,還真是喜歡上了一個了不得的人啊。
要說樣貌,的確是姿儀天出,風神如玉,但尋常人見到他,卻是先被那威儀所懾,哪裡敢去注目於對方容貌,甚至還敢肖想傾慕對方?
自己表弟甚至似乎還將他當成了那江南的賀蘭公子。雖則賀蘭公子為人誣陷,境遇堪憐,但表弟將這樣貴人視為男倌,對方竟未發作,也不以為忤,不僅周全了誥命、皇商兩事,竟還諄諄叮囑,讓自己好生規勸教導,正可謂君子高義了。
盛長洲想到此處,越發冷汗涔涔,不知該如何勸說表弟,滿懷心事回了下處,立時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要搬去竹枝坊與表弟同住,必定要好好勸說表弟。
待到了竹枝坊,看風竹敲窗,碧影微欹,倚窗望去,樓外水天相融,澹秀如畫。不由讚歎了聲:“表弟好生受用!”
許蓴一邊帶著他上了二樓臥室,引他看房內諸般家什擺設,嘻嘻一笑:“這些都是我親手給表哥挑的,表哥閩州的房子比我這宅子闊大豪氣多了,莫要嫌我這裡淺窄簡陋,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隻管和我說或者交代盛六,我叫他們辦去。”
盛長洲假意嫌棄道:“聽說前些日子你留宿了位相公,這房子該不會是相公住過的吧?”
許蓴卻正色道:“表哥,這房裡上下伺候的都是盛家的小廝,我那點子小事須也瞞不過表哥,這話卻是和表哥說清楚,一則九哥那是我心慕的人,在我心中與表哥一般敬重的,雖則心慕,九哥卻待我如友,我們之間光明磊落,並無苟且;二則九哥養病是在我房裡住的,我在書房睡的。如今這間確是新收拾出來,無人住過,我對表哥,是與九哥一般敬重的。”
盛長洲心下一陣慚愧,不覺對這個表弟又額外有了些認識,從前以為他年幼不懂事又無人教導,還需緩緩栽培指引。如今一番話說來,竟是至情至性誌誠之人,深覺感佩,但仍是委婉探道:“是我的不是了,表弟勿怪。我隻聽說那賀蘭公子是你在風月之地認識,還花了大價錢替他贖身,想來此事另有內情?”
許蓴頓了頓:“九哥,我猜,他應該不是賀蘭公子。我那日確是去賀蘭公子船上應約,遇到了他。因著慕他風姿上前攀談,被他拒了讓我從此以後不要再去風月之地。我大為羞愧,又兼著憐惜賀蘭的境遇,便想著替他解了樂籍,事後私下找了京兆府通氣。沒想到他卻將銀錢給兌換成給我娘的誥命,當時隻以為他從前朝中有故舊牽線做成此事。後來想起來,世家大宦,也不至於能有如此能耐請得中官幫忙。”
“再則,我那十萬兩銀子是真真送到京兆府尹去填虧空的,如何又變成了給工部修船的捐銀,再加上頒誥命的禮部,這一件事牽扯如此多的衙門關節,一般人如何能行得通,也不能細想。”
“後來因緣際會偶遇,陪他養傷,他讓我喚他九哥。看他舉止雍容,學識廣博,談吐清雅,性格高潔傲岸,於那玩樂之事全然不沾。周大夫和冬海替他針灸,他大大方方寬衣解帶,十分習慣受人服侍,顯然養尊處優,久居人上。”
“細細想起來,他從未說過他就是賀蘭,再那賀蘭年幼便被人逼迫淪落風塵,若是如此一塵不染的性情,怕活不到今日。想來,九哥應該是賀蘭公子的客人罷了,那日應該是有什麼事與賀蘭約見船上,是我錯認了。他大約也有什麼顧慮,不便向我透露真實身份。”
那方子興,說是九哥在禁衛裡當差的朋友,但對著九哥那種恭敬之態非常明顯。更不必說衣食住行,無論他拿出多珍貴的東西,九哥也隻做尋常。生死間處變不驚,談吐見識廣博,性如冰雪,神若星月,這樣的人,怎會是普通人呢?許蓴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也隱隱明白過來。
盛長洲一驚,料不到許蓴竟也早發現了那貴公子不是賀蘭靜江,他笑著問道:“那表弟可去探查了他的根底?可要為兄幫忙?”卻是擔心表弟莽撞,揭破了那貴人身份,反倒被怪罪。
許蓴微微搖頭,帶了些悵然:“他不想我知道,我也就不知道了。凡事也不必追根究底,我隻識得他是我九哥。”雖則不曾互通姓名,離去也隻是匆匆,至始至終不知歸處,但他卻能感覺到九哥待他實是耐心愛護的。
九哥隱姓埋名,終日鬱鬱,生死之機尚要掩蓋行跡,顯然過得不大好。既能交通衙門關節,又豢養侍衛,為何偏還被人暗算到生死一線,甚至連就醫都要藏頭露麵?必然仇敵勢頭非小,不通姓名,很大可能反是保護他。隻求九哥與自己在一起時,能略微忘憂,便已遂心願,不敢謀求更多。
但這些東西,也不能和表哥說太細,盛家得個皇商都要顧慮,若是知道自己惹上這樣背景難料之人,恐怕會更擔憂了。再則,九哥是他極戀慕之人,長洲表哥是他血脈兄弟,他是不願表哥對九哥有一言半語的微詞。
盛長洲哈哈一笑,心中再不敢小覷這位麵上糊塗,心中卻七竅玲瓏的年少表弟,隻攜了他手笑道:“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難得糊塗!表弟這是聰明做法,不必再想這些,我們兄弟難得聚首,不可虛度了,且叫六婆上些好酒好菜來,我們好生作樂才是!”
許蓴笑:“長洲哥多在京裡多呆幾日,接下來春闈後放榜,清明、上巳節、浴佛節等等,可熱鬨了,我定帶著長洲哥把這京城裡好吃好喝的都嘗過才好。”
盛長洲歎道:“卻是不能在京裡陪你太久,馬上便是天後誕辰,得回去幫阿爹主持祭祀呢。”
許蓴這也想起來,惋惜道:“那也是大事,沒關係,咱們來日方長。”一邊又嚷嚷著叫六婆上酒來,指名定要那新釀的羊羔酒來:“正想縱情一醉,幸好今日有長洲哥在,我們今夜不醉無休。”
盛長洲失笑,看夏潮捧了羊羔酒上來給他斟酒,一邊道:“大少爺是得嘗嘗,這羊羔酒咱們閩州沒有,糯米浸漿和肥嫩羊肉、杏仁木香釀出來的,味道醇厚甘滑,蜜甜蜜甜,確實好。”
盛長洲看杯中酒果然澄澈清美,卻不急喝,隻執杯笑道:“隻怕你們世子是為著斯人縱情一醉,白白拿了我當幌子,我卻不當這擋箭牌,明日姑母見你爛醉,怪罪我教壞你,我可擔不起這教唆罪名。”
許蓴舉杯敬了下一杯直接飲下去,麵上浮起紅暈,笑嘻嘻:“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盛長洲一貫穩重的,此刻也有些把不住了,拿了酒杯笑道:“連詩都會背了,看不出幼鱗弟竟是個情癡種子了。”
許蓴歎了一聲:“他看不上我。”熱酒下去,滑入愁腸,許蓴此時竟真有些傷心起來:“他想我好生讀書,可惜我讀不好書。”
盛長洲看著許蓴麵上暈紅,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此刻濕漉漉的,想起那貴公子確實命他規勸表弟進學修德,也長長歎息起來,表弟這是注定要傷心的,不若陪他一醉,過些時日,許也就忘了這一時的荒唐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