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翡笑道:“李先生果然時時以為任,我卻未曾想到,佩服佩服。”
沈夢楨已陰陽怪氣道:“‘相天子,活百姓’是內閣之責,咱們這些人,人人都能關心天下關心百姓,小王爺卻不好說的。”
一時座中諸人都沉默了。謝翡看他語義直白,失笑道:“沈先生饒了在下——咱們還是來說說畫吧!我看許小公爺適才那幅瑞鶴圖雖則不錯,但看得出摹畫的人看來是沒見過真正的《瑞鶴圖》,因此用色上是失於富麗堂皇了,精巧有餘,意境就欠缺了。”
許蓴笑了:“小王爺一語中的,這幅畫確實是我摹的,我看到的也是摹畫,因著喜歡這漫天白鶴千姿百態,反複摹畫,這幅是我摹得最好的一幅了,因此今日才鬥膽混在旁的名家畫中供各位先生們賞鑒。可惜這畫藏在大內之中,無緣一觀。”
李梅崖道:“徽宗這畫是精絕了,但為君卻隻沾沾自喜於這祥瑞,又萬般精力不在治國禦民,卻在筆墨書畫,可憐亡國之相從伊始也,不看也罷。”
謝翡看沈夢禎麵露諷刺之色,顯然又要爭執,輕輕咳嗽了聲:“李先生說得也有道理。隻是弘文院內的藏畫,也並非全無機會一觀,我正好在弘文院內也當著些差使。每年亦有清點庫房、曬畫之時,又有請宮廷畫師一並賞鑒摹畫的時候,等我到時邀小公爺一並摹畫,正好一觀此畫。”
許蓴連忙拱手:“有勞小王爺費心。”
李梅崖卻顯然不知道就著台階下,反而執著道:“適才我就想說了,民間有俗語‘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今日這宴會如此奢侈,廳堂如此豪闊,客人不過寥寥數人,宴席上這許多食物,儘皆要浪費了,暴殄天物。更不必說為觀這畫,大白日點燃這許多蠟燭,何其靡費!民間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爾等卻白日舉燭,附庸風雅,不務正業,何其遺憾!”
一時席上諸人麵色都有些難看,尤其是許蓴身為主人,年歲尚少,麵皮薄,登時就麵紅耳赤。盛長洲到底在商多年,已起身拱手謝罪道:“都是小的不是,考慮不周,因著從閩州到京,想著來日要辦皇差,這才央著小公爺舉辦宴會,引薦貴人。小的不了解京中風俗,隻怕怠慢了諸位貴人、大人,這才靡費了些,平素並不這般鋪張的。小的這就命人撤去明燭,撤下多餘的菜肴,命人舍予附近田莊農人。”
沈夢楨卻已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好個耿介直白鐵麵無私的李相公,小王爺帶你散心,主人唯恐怠慢,儘其所能殷勤待客,何錯之有,你倒又打算踩著大家的臉皮以全你的清名了?”
李梅崖麵色不變,冷漠道:“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注)。沈大人日日酒酣樂作,客醉淋漓,須也要記得惜福養身的道理才好,要知道人無壽夭,祿儘則亡!”
沈夢禎已大怒,謝翡心下暗道不妙,慌忙拉了沈夢楨道:“列位稍安勿躁,李相苦口婆心,雖則話不中聽,但也是一片冰心……”
沈夢禎卻啐了一口,怒容滿麵道:“李相若是參加宮宴,也敢如此出言不諱嗎?不還是欺負主人無權無勢,好以此做筏子,博取美名?他這求名的心,比我等還要大得多呢!什麼公道正義、耿直不阿的名聲,不過都是他苦心經營以為榮身之梯。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你犧牲所有,斷親絕友,博那孤臣諍臣的美名,無非就是為了權勢尊顯……”
李梅崖忽然站了起來,麵無表情,拂袖轉身而去。
沈夢禎冷聲在李梅崖身後仍然高叫:“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
眾人麵麵相覷,唯有遠處的樂班子不知宴會廳上變故,仍然悠悠然奏著絲竹。
謝翡尷尬道:“是我的不是,我代李相給許小公爺賠個不是……”
沈夢楨嗬嗬了一聲,許蓴勉強笑道:“不敢當,確實是我等此前未考慮周到,還請小王爺和諸位大人不要怪罪。”柳升等人也都上來打圓場,一時眾人又重新言笑晏晏,但到底場麵窘迫,最後又飲了一巡酒,謝翡便先起身告辭。
送走了謝翡,柳升、李襄瑜等人才告辭,沈夢楨卻直留到了最後,拿了酒杯飲至酣然,笑著與許蓴一一將那些鶴圖品評過去,這才要辭彆,臨行前持了許蓴的手道:“小公爺。”
許蓴頗有些感動,隻以為他有什麼話要交代,忙道:“沈先生請講。”
沈夢禎正色道:“人無遠慮……”許蓴肅然聽著,看沈夢禎慢悠悠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必是有錢。”
許蓴愣了,盛長洲已是笑了:“沈大人好生風趣。”
沈夢禎放聲大笑起來,對著許蓴和盛長洲道:“多謝款待!”翻身上麼,縱馬沿著山道一人一馬仍如來時下山去了。
被他這一打岔,許蓴之前那鬱悶也散了些,轉頭反去安慰盛長洲道:“表哥莫惱,這京裡都這樣的,動不動便要扯上些大道理大規矩……”
盛長洲卻反過來攬了他的肩:“不必寬慰為兄,生意場上為兄什麼人沒見過,在閩州那些地方官員,莫說正經官員了,便是個小吏,也能有一套一套道理教訓咱們呢,如今既接了皇商的差使,已是腰杆子硬了許多了。倒是幼鱗吾弟今日為了盛家受了委屈了。”
許蓴被表哥攬著,心中一暖,笑道:“橫豎咱們目的也達到了,看來這皇商確實不是小王爺薦的,隻不知究竟是哪裡來的,待我再打聽打聽。”
盛長洲卻道:“幼鱗不必再打聽了。我仔細想過了,這京裡藏龍臥虎,吾弟到底年少,這般冒撞四處打聽,隻怕反得罪人。既然是天恩浩蕩,那咱們就忠心辦差,若是真有人彆有用心,遲早也要主動找上我們,如今犯不著四處摸著。橫豎就如下棋一般,見招拆招罷了,不必太過心憂,咱們按規矩辦事便是了。”
許蓴一聽也是:“表哥說得有道理。”
盛長洲攜了他手笑道:“今日也累了,不若就在這彆業歇下,明日再回去了,我已讓人收拾了房間出來,你先下去換了衣服,喝些茶,醒醒酒。”
許蓴卻有些心中煩悶,隻恐盛長洲看出來心中內疚,隻笑道:“昨日來得急,書坊那邊卻還有些事未處理,我且先回去處理下,再與母親說一聲,表哥今日操持宴會,也累了,且先在此安歇,明日再進城不遲。”
盛長洲也不勉強,隻叮囑了一番春夏秋冬四書童,又妥帖安排了管家、車馬等,命人仔細將小公爺送回城。
許蓴回了城中,卻自回了竹枝坊,卻是自拿了房中留著的酒來,自斟自飲,一邊看著月色,一邊心中想著,昔日隻知我和阿爹名聲不好,原來被這些清流當麵鄙薄,是如此難受。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後倒也不必強融,他們做他們的清官,我們自走我們俗道便是了。
隻是,九哥也是如此看我吧。
許蓴想到此處,一時心中酸楚,又飲下了好幾杯酒。
卻不知就在不遠處,剛剛回城的沈夢楨就已被蘇槐命人帶回了宮裡,灌下了一戶醒酒茶,洗漱一番,這才將他送到了君前。
沈夢楨原本也沒喝醉,此刻被忽然急招進宮麵君,早就嚇清醒了,上前拜下不提。
謝翊看他道:“平身吧,卿今日赴宴,可擇了哪一個為學生?”
沈夢楨借著酒意,大膽道:“臣奉君命考察學生,卻見靖國公世子許蓴天然美質,未經雕琢,可堪教導。”
謝翊微微一笑,沈夢楨看到君上麵露笑容,心下一鬆,知道猜對了,果然不是謝翡。謝翊卻問:“許小公爺荒唐之名滿京城皆聞,你卻不懼?”
沈夢楨道:“臣也打聽了下,他雖有紈絝荒唐之名,卻並未做什麼欺男霸女的惡事,唯一鬨得比較大的還是豪捐了十萬兩銀子為母換誥命,這樣的事論理也能算得上是孝。這京裡紈絝二世祖還少嗎?比許小公爺還荒唐十倍的臣都見過。隻靖國公府這荒唐名聲傳得到處都是,倒像是有人推波助瀾。”
謝翊微一點頭。
沈夢楨躬身道:“臣回去後就讓人傳話靖國公籌辦拜師宴?”
謝翊搖頭道:“不必,此事容後再議。你且先將今日宴會情狀都說了,不可隱瞞。”
沈夢楨一一說了。
看皇上一直麵容淡漠,無動於衷,他心中忐忑,尤其是說到李梅崖說的那些話時,他也不敢增減,隻原樣說了。
謝翊笑了聲:“然後呢?沈愛卿性烈如火,就沒反駁幾句?”
沈夢楨遲疑了一會兒,到底不敢隱瞞,隻含糊道:“臣即駁斥他隻為好名,辜負主人殷勤待客的好意,做個斷親絕友的孤臣,不過是為了沽名釣譽、戀棧權位罷了。”
謝翊淡淡道:“朕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不過是為了攝政王罷了。”
沈夢楨深深低下頭去,謝翊道:“攝政王英年早逝,遊獵之時墜馬而亡。李梅崖年輕時受過攝政王恩惠,不肯信那是意外,因此隻想查出真相。”
沈夢楨不敢再言,謝翊卻道:“李梅崖亢直敢言,疾惡如仇,務實能乾,是個能臣。朕都不介懷,你也不必介懷。君子和而不同,爾等隻當一心為民,襄國輔政,朕便都一般看重。”
沈夢楨心服口服,拜下去:“皇上英明。”
謝翊卻又道:“靖國公世子,有經濟之才,隻是年幼無人教導,學問上有些欠缺,朕欲磨煉其才,故才教你今日去觀其品質。你行事雖佻達放曠,但始終不失大節。如今既在禮部學了幾年禮,謹慎當差,想來也知錯了。不日吏部會有任命,你且去太學任博士祭酒,掌教弟子,掌承問對。望你今後都改了那等紈絝風流習氣,既為人師,不可誤人子弟。”
沈夢楨連忙再拜領命,心中卻暗自揣測,太學?皇上難道要讓那靖國公世子入太學?但也不敢問,隻在內侍引導下告退了。
謝翊卻轉頭問方子興:“打聽了嗎,許蓴今夜在城外還是回來了?住靖國公府嗎?”
方子興道:“隻留了盛少爺在城外彆業收拾安排,許小公爺今夜回了竹枝坊。”
對蘇槐道:“去弘文院庫房把那《瑞鶴圖》取了來,朕要出宮。”
蘇槐連忙應了下去,命人立刻去開了庫房取畫,一邊看了眼漏刻,這已接近子時了,宮門早落鑰了。哎,不過這位主子什麼時候把宮禁放心上過?要不是他一貫喜獨處騎馬,時常獨自隨意出宮,哪能那麼輕易被暗算呢?隻能說,幸好小公爺住得近。
聽起來孩子受了大委屈,一腔熱誠精心待客反被撅了個冷屁/股,扣了頂大帽子,不定這時候多難過呢,是得去哄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