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探病 隻恐是心病。(2 / 2)

幸臣 灰穀 10210 字 9個月前

謝翊道:“六婆說你是為著家裡的事不開心,藥也不喝,飯也不吃,所以病好不了。”

許蓴臉上浮起了心虛,眼神不由自主躲閃著:“六婆年長了,瞎說呢。”

謝翊原本就是詐他一詐,看這樣子,果然是有事了,便問道:“所以什麼事?總不能是你嫉妒你庶兄會試中了,心裡不快吧?我看你可不是這樣的人。”

許蓴低著頭嘟囔著:“誰嫉妒他。他才學好,憑自己本事考上的,我犯不著嫉妒他。我心裡不快活,是我祖母說,想要把他記到我伯父伯母名下,承了長房的嗣。庶子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現成的還有三弟許葦。獨獨挑大哥,還不是因為他中了舉?這許多年衣食讀書,哪樣不是我阿娘照應,雖說如今已有了誥命,但若是沒有呢?大房怎麼好意思伸手摘桃子?”

謝翊有些意外:“你祖母倒是個精於此道的,你大哥是婢生子,又放出去過,血脈存疑,你祖母認回來養在你母親膝下,大了又過繼到長房夫人名下,這一番操作,便將婢生子變成了長房承嗣子了——大概也是為了他前程,畢竟婢生子不好聽,你母親有你這個嫡子,絕不會將他這個長子記在名下。你父親想來是同意的了,你母親怎麼說?”

許蓴沒精打采,將躺椅原本靠著的方枕無意識拉了出來抱在懷裡揉搓著:“她說大哥走了是好事,我就變成了嫡長子,沒個庶子壓上頭。將來分家出去也清爽,錢她也不在意……她掙的錢多著呢,才不在意這些,倒是我枉做小人。”

謝翊道:“你既不高興,和你母親說說,你伯母家既然平白享受了這麼個進士兒子,白家總不能一點意思沒有吧?你母親不在意,白家也這麼不懂事?白家仕宦世家,我聽說他們京城有個溫泉彆業,種了幾百本牡丹芍藥,很是有名,就拿了這彆業,也可以。”

許蓴揉著手裡的方枕,萎靡不振:“算了,這樣的莊子我娘手裡多著呢,她恐怕還嫌我眼光不大氣。”

謝翊慢慢問道:“我看令堂極寵溺你,如何看著你們母子倒有些隔閡,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母子連心,有什麼事早日說開也好,這點小事,何必傷了你們母子的情分。”

許蓴低著頭半日不說話,謝翊卻看到他手裡的抱枕上噠噠落下幾滴水印,迅速在方枕的墨綠色緞紋上暈染開來。

謝翊:“……”

這委屈看來大了。

許蓴隻啪啪地落眼淚不說話,謝翊隻好從袖中拿了帕子遞給他,許蓴接了過來胡亂擦了擦,低聲道:“九哥不知道,我阿娘,才乾胸襟,是如男子一般地,她是不屑於這些內宅的蠅營狗苟的。”

謝翊:“令堂想必很是有些經營才乾,但內宅這些瑣事,也是事關你的爵位,豈能不在意。”

許蓴低聲道:“嗯,還有我身上的爵位,也對盛家很重要,除此之外,她對許家,是毫無留戀,也絕不介意的。”

謝翊慢慢問道:“此話怎講?”

許蓴擦了擦淚水,定了定神:“這話要從靖國公府,我祖父那一輩說起了。我祖父當時還任著滇州布政司,當時滇邊緬蠻來犯,朝廷派了大軍去抵抗。祖父當時負責軍需、軍餉事宜,卻不知如何,聽說是被奸猾下屬蒙騙,遺失了一批軍餉,聽說達八十萬銀之多,當時負責將兵的滇州總督便立逼著要我祖父補回,否則就要上奏朝廷,問我祖父一個貪汙軍餉的罪,抄家殺頭。”

謝翊道:“嗯,遺失軍餉,事關重大,若是敗仗,全都會推在你祖父頭上。一時也查不出這麼快,壓著補上確實是當時最可能的。”

許蓴道:“除去八十萬軍餉,尚且還要二十萬銀上下打點,祖母當時在京裡,接到了消息,驚嚇之極,四處籌款,借遍親朋好友,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謝翊點頭:“想來,便是這時候和盛家結的親。”

許蓴道:“是,盛家當時根基並不算穩,我外祖父當時作為家主,同樣也十分艱難,當時也是得罪了閩州的巡撫,生意處處受打壓鉗製,養的船夫也都被高價挖走,海外的船還翻了一艘,賠了許多。盛家其他親戚,就說我外祖父掌家無方,鬨著要分家出去,怕外祖父得罪了官員,全族一起被連累。”

謝翊點頭:“果然,一方要權,一方要錢。”

許蓴低聲道:“外公和我說,他當時膝下就隻有舅父和我娘兩個孩子,我娘從小就於算數上天分極高,自幼就替我外公理賬,替我舅父分擔生意,經營生意。隻是閩州那個地方,極看不上女子的,一家若是兒子少了,便要被欺負。我阿娘出頭露麵主持生意,族裡的人少不得看不上她,背後詆毀著,想逼著我祖父把阿娘嫁走,不許外姓人染指家裡的生意。”

謝翊點頭:“嗯,天下熙來攘往,皆為利字,想必你娘鋒芒畢露,在家裡替父兄掌管生意,得罪了不少族老吧。”

許蓴道:“是。因此當時閩州那邊官商勢力,早就沒盛家什麼事,長期以往,盛家必然要衰敗,在中間人說合下,當時的伯父,還是世子,便想法子找到了外祖父這邊,說了可納我母親為妾,盛家出銀解決了軍餉虧空的問題,保住爵位,許家則保盛家這邊生意無恙。”

謝翊點頭:“你祖父顯然心疼你娘,到底還是選了許家二房,做正頭夫人。”

許蓴道:“這是我娘自己定的,她親自到了京城,隔著簾子看了許家兄弟,轉頭回來便和祖父說了兩個條件,一是不為妾,嫁許二公子做正頭夫人,二是祖父這一房家財,一分為二,一半作為陪嫁,許家這邊的虧空銀子從她自己這份嫁妝裡出。”

謝翊微微點頭:“這是把自己當成兒子了,承擔了家族責任,為了家族犧牲,因此便要和你舅父平分家財,果然心氣非同一般,是個女中丈夫。”

“她的選擇看來也十分正確,訂了婚事以後,銀子想必也給了。老國公回到京城,到底受了驚嚇,很快病逝,許家長子接了國公之位沒多久,又沒福死了,這國公的爵位,到底落在了你父親身上……許家收了盛家這許多銀子,也無法反悔,隻能捏著鼻子迎娶你娘,若是你娘當時同意為長房妾,這生意可就賠了夫人又折銀了。”

許蓴饒是滿心煩悶,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謝翊問:“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想來不會是你母親。”

許蓴低聲道:“是我外祖父。”

謝翊溫聲道:“想來是你和你母親有了什麼誤會,你外祖父才告訴你這些吧?包括你身邊這些書童,都是精心挑選的。”

許蓴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從小其實生出來便養在祖母身邊的,祖母對我十分嬌寵,又不許我學那些商賈之事,從小便和我說我是世子,要尊貴,不可與外祖父那邊太接近,學上一肚子小家子銅臭氣。我阿娘要管家,外邊又有偌大一攤子生意,因此也顧不上我。太夫人當時手把手教我識字,教我背書,寵溺非凡,京裡高門,能養在長輩身邊的晚輩都說是福氣,因此阿娘也不太管我。”

謝翊點頭:“之後呢?看你如今對你娘還是親近的。”

許蓴道:“大概到五歲這般吧,我祖母請了個名師來,說要教我和大哥讀書。那賈先生十分嚴苛,我日日被打戒尺,哭著回去,也背不下書,學不下去,反倒是大哥十分聰慧,一學就會。我去和祖母告狀,祖母說嚴師出高徒,說大哥也被打,怎的不訴苦。”

謝翊:“你大哥不是大你兩歲嗎?七歲比五歲那可懂事太多了,這麼比可不大公平。”

許蓴道:“我當時極委屈,就跑著想去和阿娘說不學了,因為怕老太太知道了把我抓回去繼續去上家學,我躲著人,悄悄去了我阿娘的房裡,她不在,我想等她,便在房裡等著,因著哭累了,就在床上睡著了。”

謝翊意識到了什麼,沒再追問。

“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屏風外,我娘在和花媽媽說話,花媽媽在勸我娘,和我爹再生一個兒子,說我爹一個接一個的生庶子庶女,我娘就一個兒子,不牢靠,太夫人這邊恐怕要不滿,妯娌也有話說,而且退一步說,為盛家著想,也還是再生一個嫡子,爵位更保險。”

謝翊看了眼許蓴,如今盛夫人仍然隻有一個嫡子,想來是有緣由了。

許蓴一雙眼睛望著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午後,窗外床上都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被熱醒了,渾身都是汗,紗羅袍都黏在了身上,紅腫的手掌突突跳著熱痛,他原本滿腔委屈,氣湧如山,那一刻卻神靈附體一般安靜沉默著。

透過那花鳥暗紗屏風,他看著母親在外坐著,手裡拿著算盤,發出了輕蔑的一聲冷笑:

“盛許兩家橫豎不過是聯姻,各取所需。許家要錢,盛家要權,我要的不過是個能駕馭的丈夫。伺候老太太算什麼,不過是聽聽訓導服侍一二,她們要麵子,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可真是可笑,能做什麼,比盛家那些如狼似虎的族老,婆婆媽媽們滿嘴的汙言穢語,可差遠了。”

“這也是隻要麵子的人家的好處,憑他們怎麼看不起人,也不好意思撕破那所謂高門世族的臉。許家想要我手裡的錢,就隻能裝著看不到我在外邊做生意。我不必和嫁給彆人一般要三從四德,以夫為天。我還不知道這些道理嗎?什麼惡婆婆、刻薄小姑子、難纏的妯娌,誰耐煩和她們爭短長,不過是當成難纏的客人罷了。”

“但是唯做夫妻相敬如賓,子孫滿堂,這點我再不能了。媽媽,我太累了。許安林就像一條狗,和他做夫妻,就得隨時勒緊那根繩子,但凡眼錯不見,繩子鬆點,狗就去吃屎了。幸而一舉得男,否則我還得繼續陪他吃屎。你知道再生一個孩子和他長得一模一樣有多惡心嗎?我嫌臟。”

許蓴一字一句將這話重複了出來,他甚至很驚訝自己當時不過是五歲蒙童,這麼多年了原來居然還能夠一字不漏複述出來。

謝翊抬眼去看許蓴,他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微微發抖,眼淚像串珠一樣滾落了下來,他低聲重複:“九哥,我娘說,她嫌臟。”

謝翊胸口忽然湧上了一波巨大的慟然和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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