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疆,蕩夷寇,征南洋,複失地,都是可垂青史的功勞,你本就是功勳大臣子弟,有了海上軍功,又有經營之才,到時憑軍功世職入朝,應可直入六部,公侯之位亦唾手可得。”
原來這就是九哥為自己鋪的通天錦繡大道。許蓴眉目平靜:“我若是現在就想入朝呢?應走何路?”
沈夢楨詫異:“朝廷多少人盯著這裡垂涎不得入,我聽說如今各地地方官也都揣測上意,踴躍為之。現聽說已有江南水師學堂、津州水師學堂、威海水師學堂都在興建籌辦,這是一股東風。你外祖父這邊根基又已打好,何必反而要撿那更難走的路呢?”
許蓴抬眼去看沈夢楨:“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清白人會算糊塗帳。先生就當我犯糊塗了吧。”
沈夢楨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擅經營之才,若是要棄了這邊,也可從監生入朝,每年春闈後,國子監有大考,你可入考,若能考過,便會授官,我可居中轉圜,替你謀去戶部,但品級可就低了,興許要蹉跎許多年,行的可能也是那些案頭瑣事,十分枯燥,可能多年也不得寸功,庸庸碌碌,卻又戰戰兢兢,京裡人事之複雜,與地方迥異。”
“你可想好了?這裡有武英侯、雷鳴、夏紈三座大山罩著你,又有盛家全力襄助,龍從風行,直上九天,回去路可好走許多,你還如此年輕,何必急著回京城那地,一不小心便被磋磨了,官場羈絆,一言難儘其中辛酸啊。”
許蓴問沈夢楨:“我聞說武英侯,十多歲便領兵出戰,雷大人則親自領兵在閩州剿匪,便是夏紈太監,自幼獲罪入宮,卻也曾做過數年的隨軍監軍,調度糧草,領過兵,打過仗。”
沈夢楨微抬眉毛:“你倒是清楚。”
許蓴道:“先生,疾風知勁草,便是先生您出身世族,才學驚人,也在翰林院、禮部磨礪輾轉多年。”
沈夢楨道:“要不是李梅崖那老夫子,老子現還在翰林院好好混著日子。”
許蓴道:“但先生其實也感激李大人吧。雖則路不同,他確實是可惜先生一身才華浪費在聲色酒樂中吧。順情遂誌,不圖將來,不追既往,這樣的日子,看似風雅之極,卻又於國於民毫無作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總得帶來些什麼吧。”
沈夢楨將折扇款款展開:“思遠是想自己曆一番砥礪鍛煉,寧願投身於宦海浮沉,世俗名利中?哪怕可能會同流合汙,變得麵目可憎?”
許蓴一怔,看向沈夢楨,沈夢楨道:“明明可以少年將軍意氣風發,龍吟虎嘯叱吒海疆,手握兵柄,忠節彪炳,一路扶搖獲萬世之功,你偏要去趟入汙水中,奔走世俗名利如牛馬,屆時一身庸俗,滿手臟腥,甚至有可能一身汙名,沒了當初麵貌,恐怕你會後悔。”
“你若憂讒畏譏,小心翼翼,極有可能殫精竭慮瞻前顧後,一事無成,你若張揚任事,願為君父分謗,要知道京裡那可是一人辦事、十人掣肘,動輒得咎,最後落得君父猜疑,謗滿天下。多的是胸懷濟世之誌,一生襟懷不開,舉世罵名以奸佞汙名蓋棺的人。”
“淩霄閣上留名,賢良祠內畫影,談何容易。”沈夢楨眉眼間儘是唏噓歎息,不知想起了什麼。
許蓴忽然想起曾與九哥閒談說話,屆時麵目可憎,汲汲營營,九哥還會心悅於這樣蠅營狗苟的我嗎?當時是魚水之後,輕言故人心易變,如今一語成讖。
九哥如今給我鋪的光明大道,是縱橫江海間,叱吒風雲裡,師友兄弟在側,豪情恣意,立不世之功,傳千古美名的路。但這之後,我興許多少年都要留在這裡,鎮守海疆,隻能給他寫奏折,他若不要我進京,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那我現在……我現在是要自甘墮落,想做他一直討厭的幸臣,去以色侍君,去日夜伴君,不離左右。
我要放棄嗎?想要譽滿天下還是謗滿天下?九哥喜歡少年意氣,喜歡我一點丹心不改,他覺得我是璞玉可以雕琢,自然是想我至始至終剔透如白玉,成器成材,可不喜歡佞幸之人。我若一番砥礪,最後卻成了歪曲烏黑滿身刺的荊棘,九哥還喜歡我嗎?
沈夢楨看著他,意味深長:“你好好想好。”
許蓴抬眼看他,窗外黃昏斜照入廳堂,花香浮動,許蓴目光從迷茫變成堅定:“先生適才說蜉蝣於天地,不過滄海一粟,既為蜉蝣朝生暮死,則逝者如斯夫,吾不舍晝夜,豈可浪費時日在這裡?”
他深深下拜:“請先生助我入朝。”
九哥是鋒利刀刃上的一點蜜,他願踏過刀山火海,去舔那一點甘甜,想那麼多做什麼,他隻想要現在就見到九哥。
沈夢楨深深凝視他,久久不語,以手執扇擊他頭頂:“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