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整個大院兒聚滿了人,幾乎快趕上選舉那天熱鬨了。
人太多,擠在一塊兒,來回進出耽誤時間。
趙柯站在方凳上,拿著喇叭維持秩序:“不打算入股的社員稍微往兩邊讓一讓,留個空兒給想要入股的社員排隊,大家支持一下工作,時間足夠。”
社員們動起來,趙柯就下方凳,把喇叭交給許副隊長。
趙柯進屋,和隊長趙新山坐在同一張桌子後,另一張桌子坐的是趙芸芸和牛會計。
兩張桌子並排擺放。
許副隊長招呼排在第一個的社員進去。
協議都是手書的,一式兩份,一份社員自留,一份生產隊留存。
趙柯簡單解釋完,告訴社員怎麼簽,等這個社員簽完字按完手印,她和趙新山也簽上字,蓋上大隊的章。
社員就走到趙芸芸和牛會計那兒,入股的錢數確定好,拿錢、入賬、簽字,完事兒就可以走了。
這個時候許副隊長就會叫下一個社員進去。
一條線流程,一點兒不亂套。
簽完十三個人之後,進來的是知青傅杭。
關於知青是否能參與到合作社中,他們進行過討論,雖然趙村社員們大部分都很排外,但知青的糧食關係確實落在生產隊,知青們也都參與趙村生產大隊的生產活動,不能否認他們就是生產隊的一份子。
所以最後大隊的決定是允許。
趙柯、趙新山和牛會計對傅知青的出現,都很正常,完全按照流程走。
趙芸芸表情就激動多了,帶有私心地熱情說明。
她表現得太明顯了,趙新山的臉極黑。
趙柯輕咳一聲提醒,趙芸芸沒反應。
她又在桌下踢了趙芸芸一腳。
趙芸芸側頭就看見親爹的黑臉,一下子收斂,端正坐好。
趙新山特意把她放進來,就是為了她能學習進步,以後沒準兒有點兒發展。
她要是不好好地做,回家肯定挨訓。
隨後進來的是莊蘭。
趙柯也不掩飾她欣賞女主莊蘭勝過男主傅杭,一見莊蘭就給了她一個微笑。
傅杭走到門前時看見,腳步微頓,才垂眸邁開下一步。
莊蘭有些不好意思,捏著兜兒問:“我攢了很久,才攢到三塊錢,可以入股三塊錢嗎?”
這是她沒下鄉前悄悄打零工攢到的,家裡不知道,是她僅有的存款。
趙柯語氣平常地笑道:“第一年不限金額,三塊錢也可以。”
莊蘭眼睛一下子彎起,回了趙柯一個大大的笑容。
所有排隊的社員都進過辦公室,許副隊長拿著喇叭反複確認沒有其他人想要入股了,就回到辦公室裡。
趙芸芸和牛會計在一旁核算總金額,許副隊長關上門窗隔絕社員們的偷聽,問:“有一半兒嗎?”
“差不多。”
趙柯看一眼手邊兒的本子。
趙村生產隊不算知青點的知青,總共有五十六戶,進來一十三人,加上隊委會四人,總共是一十七戶。
再加上知青點入股的三人:傅杭三十塊,林海洋五塊,莊蘭三塊。
總共就是三十戶入股。
第一年這樣,也不算少了。
畢竟結果對社員們還是未知,有所顧忌是人之常情,而且有些人家也確實是沒錢,就比如王英慧家。
旁邊,牛會計的算盤停下,“今天社員們總共入股了三百一十一塊錢,加上之前的六百五十塊,總共是九百六十一塊錢。”
這麼多錢,趙新山突然不放心趙柯帶著兩個人出門兒了,“再從村裡找兩個青年一起去縣裡。”
他問趙柯想讓誰一起去。
趙柯就點了王老三王向全和趙栓柱兒,他們倆體格都挺壯實。
趙新山同意了。
隨後,幾人商量留下多少錢建豬圈以及後續的一些維持成本,還商量除了豬崽,另外要從縣裡捎帶買回來什麼工具之類的。
最後決定留下一百六十一塊,趙柯帶其餘八百塊去縣裡。
轉過天,天剛亮,趙瑞、王老三、趙栓柱兒三人就等在趙柯家。
餘秀蘭昨天下午拿碎布縫了五個拳頭大的布袋子,八百塊錢分成五份兒,趙柯、趙楓的昨天已經縫在褲腰裡頭,今天給他們三個人縫。
三人全都是第一次揣這麼多錢,被餘秀蘭扒褲子都顧不上不好意思,渾身緊繃。
三點左右,板兒叔趕著牛車到了趙柯家。
趙楓推出家裡的兩輛自行車,兩個人騎自行車,三個人做牛車,離開村子。
趙瑞三人神經敏感,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嚇一跳,要是路上有人路過,餘光一直盯著路過的人直到對方走遠才收回視線。
趙柯本來心態還行,被他們這提心吊膽的樣子影響,也跟著緊張起來。
八百塊錢萬一丟了或者被搶,全村都得一朝回到解放前。
責任重大。
他們的路線,是從公社坐小客車到縣城。
趙柯跟於師傅提前說好,自行車存在她宿舍,所以板兒叔送他們到軸承廠後,就離開。
他們出發早,現在還沒到軸承廠上班的時間,趙棉早就在等著他們,先帶他們去於師傅那兒存好自行車。
從於師傅宿舍出來,趙棉說:“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帶你們去食堂吃早飯。”
趙楓手裡還提著兩隻答應給工友的老母雞,為了不耽誤登車,得先送到工友家去。
然而趙柯一說要離開一小段兒時間,趙瑞三人立即就提出要跟著一起去。
趙柯說:“沒關係的,我們兩個不會有問題。”
趙栓柱兒僵手僵腳,緊張地嘴唇都有點兒白:“不是,我害怕。”
趙柯:“……”
那行吧。
於是,趙柯和趙棉走在前頭,四個高高大大的青壯漢子臉上沒有一點兒笑模樣地跟在她們身後。
好像跟了四個保鏢。
行人路過,都要多瞅幾眼,繞道走。
可是彆人眼神越是停留,趙瑞三人越是緊張,臉就繃得更緊,惡性循環。
趙柯無奈極了。
趙棉忍笑,跟妹妹說:“我要來公社的時候,不比他們強多少。”
趙柯:還是強幾分的。
趙棉岔開話題,“窮家富路,我開了工資,拿給你吧。”
趙柯搖頭,“夠富了,再繼續富下去,他們得草木皆兵。”
趙棉忍俊不禁。
而趙柯帶著這麼四個壯漢敲人家門,工友的媽媽嚇了一跳,驚慌的眼神不住地往他們身上打量。
趙柯趕緊解釋她的來意,趙楓憨笑著舉起兩隻老母雞讓她看。
等穿著軸承廠工裝的趙棉從門後繞出來,工友媽媽才徹底放下心。
原本她還想壓壓價,瞥趙楓他們幾眼,沒敢張嘴,按市價結了剩下的錢。
公社到縣城得七個小時,小客車是八點半出發。
幾人匆匆忙忙吃完飯,就趕去乘車。
售票員坐在車門口,手裡拿著票,對來乘車的人態度很差,嗓門兒也高,前麵上車的人被她呲噠幾句,趙楓還好,出於對姐姐的信任,啥也不想,趙瑞三人簡直要抬不起頭。
趙柯本來走在他們四個人中間,見狀就走到前頭去,拿錢買票的時候故意翻騰出公社開的介紹信。
售票員瞥見半開的紙上公社的印章,一下露出笑容,“這位乾事要去哪兒啊?買幾張票?”
車上車下的其他人都打量著趙柯,眼神帶著些敬畏。
趙楓四人則是露出驚訝之色。
趙柯回了售貨員一個客氣的笑容,指著身後的趙楓四人,說:“去縣城,五張。”
買完票後,幾人上車,剩下的空位太分散,趙柯還客氣地跟幾個老鄉換了位置,他們都很痛快地同意了。
五人坐下後,四個人都下意識地麵向趙柯。
趙柯安撫他們:“安心坐車,沒事兒的。”
趙瑞三人扯起笑,嘴上答應著,就算好奇地向外張望,前腰縫錢的地方始終背著人,胳膊壓在上頭。
實際上,趙柯也是第一次離開公社。
不過一路上除了樹林荒地就是田地,車子又顛簸,很快就什麼好奇心都升不起來了。
七個小時的路程乾坐著都不好受,更何況上車的人越來越多,小客車的過道全都擠滿人,隨著時間推移,那個味道,簡直要人命。
趙柯不暈車都有點兒犯惡心,掏出手絹兒捂在鼻子上,好不容易忍到縣城,最快的速度衝下車呼吸新鮮的空氣。
縣城跟公社完全不一樣,馬路很寬很平,中心街的兩側還有幾座一層小樓,牌子上寫著供銷社、郵局、國營飯店……
趙柯沒精力看,趙楓四人眼睛都快看不過來。
趙柯扶著路邊的樹,有氣無力地支使他們:“問問售票員,客車上麵能不能捎豬崽?還有招待所的位置。”
趙瑞三人麵麵相覷,都有點兒不敢跟售票員說話,最後是趙楓湊過去問得。
售票員看一眼臉色蒼白的趙柯,“招待所沿著這條路往西走就能看見;客車捎一隻兩隻豬崽可以,多了捎不下。”
趙楓知道了,要回去告訴一姐。
售票員又叫住他,“你跟那個小乾事說,吃點兒酸的壓一壓,會好很多。”
趙楓道謝,返回到趙柯身邊,轉述售票員的話。
趙柯抬頭衝售票員笑了笑,對他們說:“先去招待所洗洗臉,再出來吃飯。”
四人全都聽她的。
為了省錢,他們在招待所隻開了兩間房,趙柯和趙楓一間湊合住,另外三個人一間。
趙柯稍微休息一下,緩過來不少,帶他們去國營飯店吃飯。
趕巧,一進國營飯店就看見個認識的人——段舒怡的前對象梁輝。
梁輝看見他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滿臉厭惡不屑。
他對麵坐著個書卷氣很濃的姑娘,詢問他:“你認識他們?”
梁輝嘲諷:“鄉下刁民。”
飯店是一個大開間兒,趙楓四人聽得清清楚楚,滿眼羞憤地瞪向他,還真有點兒符合“刁民”倆字兒。
而梁輝冷笑一聲,對飯店的服務員說:“他們可是連蘋果都吃不起,好好問清楚,彆賴賬。”
服務員看向趙柯幾人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嫌棄。
趙楓衝動,攥起拳頭。
趙柯抓住他的手腕,壓住他的火氣,神情自若地叫他們坐下,然後走向梁輝,相當有氣度地說:“梁乾事,好久不見,我們公社的段書記讓我明天代他去革委辦取些資料,沒想到今天就見到你了。”
她態度大方又有禮貌,話裡透出的意思又不像是什麼“刁民”,梁輝對麵的姑娘神色越來越狐疑。
梁輝注意到對麵姑娘的神色,臉色難看,嗤笑一聲,“你還撒起謊了,也不看看這什麼地方。”
趙柯不慌不忙地拿出公社給開的證明和介紹信,就是雙山公社的章。
梁輝一怔,“怎麼可能?!”
他對麵的姑娘臉色也變了,看向梁輝的眼神浮起懷疑和不滿。
梁輝急急地解釋:“她根本不是在公社上班,就是個生產大隊的婦女主任。”
趙柯涼涼地挑撥:“生產大隊的婦女主任也不是刁民吧,這麼刻薄,人品不太行哦~”
梁輝對麵的姑娘倏地站起來,瞪他一眼,“你自己吃吧。”
說完,大步走出去。
“小慧!”梁輝起身要追。
趙柯喊了聲“服務員”,“梁乾事結賬了嗎?可彆賴賬。”
梁輝不得不住腳,手指趙柯,惡狠狠地問:“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你一而再地壞我姻緣!”
趙柯無辜,“先撩者賤。”
梁輝牙齦都快咬碎了,“你行,啊,給我等著。”
趙柯矯揉造作地捂嘴,提高音量,“誒呀~梁、輝、乾、事不是要給我這個雙山公社來的年輕婦女主任穿、小、鞋吧?”
國營飯店裡還有彆的客人,這下子不止客人們看著梁輝的眼神怪異,連後廚的廚師都探頭出來看。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梁輝叫“梁輝”,還是個乾事,有可能要給人穿小鞋。
梁輝險些氣了個倒仰。
趙柯恢複正常語氣,“你剛才那句話,是在瞧不起廣大貧農嗎?如果不想我去革委辦舉報你,以後對農民客氣點兒,我想那位同誌應該很樂意替我作證。”
梁輝的臉青紅變幻,他惹不起她,走行了吧。
梁輝重重拍下幾塊錢,轉身氣衝衝地走出去,片刻又走回來,對服務員說:“找錢。”
服務員找給他。
梁輝抓著幾張毛票,再次氣衝衝地走出去。
趙柯衝服務員聳聳肩。
服務員扯起個不太自然的笑,怕趙柯找她麻煩。
趙柯回到趙楓四人身邊坐下,四人全都傻呆呆地看著她。
趙柯咳了一聲。
四人回神。
趙瑞向前湊近,低聲問:“趙柯,你進縣城不慌嗎?”
他們進到縣城的國營飯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擺。
“心裡再慌,裝也得裝出天不怕地不怕來,你不慫,彆人就算瞧不起你想嘴賤,也得掂量掂量。”趙柯神情無比自然地說,“自然點兒,都是小問題。”
誰第一次從鄉下到城裡,不慌啊?趙柯曾經也慌,但她不允許自己露出慫來,時間長了,就真的淡定了。
趙瑞和王向全若有所思,但確實都淡定不少。
趙楓已經開始專注地看牆上的菜譜,王老三瞄一眼趙柯,又看一眼趙楓,過去跟他一起研究吃啥。
趙瑞也漸漸適應,湊過去跟他們一起看。
隻有趙栓柱兒,他就是這種老好人的性格,加上被親生父母過繼出去,總有點兒怕前怕後,很難調整。
三個人研究半天,看啥都貴,又不好意思點最便宜的,瞥向趙柯,想征詢她的意見。
他們這一趟,所有的花費都出在八百塊錢裡,當然是能省就儘量省一點。
趙柯找到服務員,坦然地問鹵肉麵可以不加鹵肉嗎?
飯店可以加錢加鹵肉,也確實可以單點湯麵,隻是之前要是有彆人這麼點,服務員怎麼都得翻個大大白眼,再擠兌兩句“沒錢吃什麼國營飯店”。
但趙柯這麼點,服務員竟然啥也沒說,老老實實回答了,“可以。”
趙柯就點了五碗湯麵,不要鹵肉。
服務員喊給後廚聽。
趙瑞三人聽著喊聲,不由自主地瞄其他客人的反應。
彆人沒啥特彆的反應。
趙柯又問服務員:“我現在付錢嗎?”
有些窮嗖的客人進來,服務員看人下菜碟,是會提前收錢。
輪到趙柯,她不好惹,服務員很有服務態度地揚起個笑臉,“吃完,吃完結就行。”
趙柯重新坐下,拿出筆記本,拔下鋼筆帽,記賬。
幾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臉上,有點兒過於有存在感。
趙柯邊寫邊說:“自然點兒,都是小問題。”
鄉下來的咋了?窮咋了?
他們花錢,就點湯麵,就不要鹵肉,能咋地?
都是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