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村兒大隊的本意, 從來就不是坑誰的錢,如果資金寬裕,也不會在這些錢上耍心眼兒, 實在是沒辦法,要是直接說借說賒, 磨一磨,人家可能也會同意,但雙方的心情絕對不會太愉悅。
現在趙村兒大隊提供的, 是對方很滿意的條件, 雙方一拍即合,都滿意,建築隊就能拉起來了。
工人已經有了,這個簡陋的建築隊還需要會計,工頭。
牛會計主動申請:“我來吧,芸芸和潘翠蓮都是女同誌, 去公社不方便, 而且倆人做賬也沒有我熟練, 讓她們倆先在大隊鍛煉鍛煉, 有你們瞅著,也不容易出錯。”
有牛會計在那兒看顧, 工頭就沒什麼需要為難的了。
趙柯看向趙新山, 趙新山道:“就讓劉知青和鄧知青去吧。”
還有個問題, 拖拉機在工地用得著,拖拉機手得儘快選出來。
副隊長也得儘快落實, 儘快上崗。
事兒都湊到一塊兒去,趙新山乾脆就把個知青都叫到辦公室來,一起說。
趙柯先跟劉興學和鄧海信說:“劉知青新畫好的圖紙, 公社兩位領導給予了高度肯定,所以大隊商量,想讓你們兩個做建築隊的工頭,一來你們熟悉圖紙;二來你們既然對這個方向有興趣,多鍛煉是有好處的;嘛,大隊信得過你們的人品,也樂意培養你們。你們願意嗎?”
劉興學和鄧海信眼睛亮的驚人,異口同聲地回答:“當然願意!”
趙柯點頭,鼓勵:“大隊對你們有很高的期望,相信你們不會止步於此,希望你們到一個比較艱苦嘈雜的環境也不要懈怠學習。”
“一定。”
劉興學和鄧海信都答得堅定。
他們並不知道未來是否能夠走出農村,可現在學有所用,所做的一切不斷被肯定,價值在不斷實現,真正在建設和創造,這不就是下鄉的意義所在嗎?
兩人旁邊,唐國偉從土窯直接過來的,一個人單獨坐在一條板凳上,身上的灰土拍掉了,心上的灰頭土臉拍不掉。
他不知道大隊叫他來的目的,隻是看著比他後來的年輕知青意氣風發的模樣,一時間生出些許羨慕和落寞。
他以前也是這樣……
就這麼坐著,兩條板凳,仿佛就是兩種人生。
唐國偉手無意識地磨搓著膝蓋,手指縫裡還有沒洗乾淨的泥,無所適從,又努力撐著自尊。
他有家了,有媳婦兒有女兒,媳婦兒也在為了他們的家努力,他沒什麼好遺憾的。
那一張登過報紙的照片,就是他一輩子的最高光了,彆人都沒上過報紙呢。
隻是那報紙……實際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唐知青。”
唐國偉回過神,扯開笑臉,拘謹地應聲:“誒,誒,您說。”
趙新山道:“咱們大隊現在缺個副隊長,隊委會研究了一下,想要推選你暫代副隊長。”
唐國偉好像沒聽清,“什、什麼?”
趙新山耐心地重複一遍:“大隊缺一個副隊長,隊委會推選你暫代。”
唐國偉怔楞地學話:“我、我當副隊長嗎?”
他好像傻了。
趙柯跟趙新山對視後,點頭,又肯定地說了一遍:“是,隊委會推選你……”
趙柯的話還沒說完,唐國偉忽然嚎啕大哭,雙手捂著臉,淚水還從指縫鑽出來,“推選我當副隊長……推選我當副隊長……”
趙柯、趙新山、劉興學和鄧海信都驚訝地望著他,然後漸漸沉默下來。
什麼會讓一個健壯的成年男人痛哭流涕呢?
是歲月已經磨平了青年的棱角;
是年少的意氣風發最終變成柴米油鹽吃喝拉撒;
還是再也不敢想做什麼做什麼,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
他這哭聲裡,又有多少心酸?
知青最了解知青下鄉的心路曆程,劉興學和鄧海信感同身受,如果不是趙主任,唐國偉的現在,就是其他知青的未來。
趙新山也感觸頗深。
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擔起家庭的重擔,不能萬事擋在妻小前麵撐起一片天,就不是個男人,但這其中有多少苦累,都是打碎了往肚裡咽,流血也不能流淚。
趙柯垂眸,手指輕輕轉動鋼筆帽。
社會賦予普通人相同的苦難,而普通人的一生,百分之七八十的苦難,來自於貧窮的無力。
隻有窮過的人,才會知道,窮是沒有自尊的,窮也沒有陽春白雪,窮是什麼都可以放棄的什麼都不敢想的……因為隻有渾渾噩噩麻木的活著,才不會痛苦地堅持不下去。
她的共情在於,很多人講幸存者偏差,可幸存者在成為金字塔少數的一個之前,也是從塔底而起。
她以前躺平過,被動的,迫於社會壓力的躺平,空虛時不時就要冒出來,時不時就要有一個聲音質問:為什麼不努力。
如果心安理得地躺,能夠獲得懶惰的快樂,如果通過極致的努力去獲得進步,能夠獲得收獲的快樂,偏偏悲哀和煎熬的地方就在於躺又躺不平,努力又不夠努力。
趙柯以前試著躺過,屬於躺不平的類型,反倒是開始努力,形成一個良性的習慣,收獲的成就感比較多,而且每一次偷懶,都更快樂了。
擱餘秀蘭同誌的話,她這就是“賤皮子”。
但趙柯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吹著小口哨嘟嘟嘟,一天就是快樂。
趙柯樂觀的聲音響起:“從天而降的機會,優先選中的是有準備的人,你有優勢,至於有什麼優勢,大隊長和我就不跟你說了,你回去自個兒想想,但我也得明說,更多的機會是要爭取的,羅風主動爭取小組長,可是你連養豬培訓的考核都不來大隊問問,你的缺點你也得自己好好想想,不然對以後的工作不利。”
她就是有這個感染力,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聽她說話,暈頭轉向或者平靜地思考。
唐國偉漸漸平息了哭聲,順著趙柯的話思考著自己。
趙新山見他情緒平複了,體諒地再問了一遍:“隊委會推舉你做副隊長,你有異議嗎?”
唐國偉毫不猶豫地答應:“沒有。”
語氣如剛才的劉興學和鄧海信一樣堅定而充滿期望。
中午,唐國偉回家。
唐小婉在親媽參加接生員培訓的一年時間,跟著親爹,也沒有變得更加怕生,反倒因為一場暴雨,性格外向了很多。
她也到了攆雞鴨的年紀,一不注意就在院子裡攆得雞四處撲騰。
“咕!咕咕!咕咕咕!”
她這又倒騰著小腿兒攆雞,雞叫的淒厲,像是在喊唐小婉的家長管管他們的幼崽。
尹曉娟出來,吵唐小婉:“小婉,彆攆了!蛋磕碎了,你就沒得吃了!”
唐小婉愛吃蛋,轉身奶聲奶氣地凶老母雞:“不準碎!”
如果老母雞能說人話,這一刻甩給她的一定是“無語”。
尹曉娟出來拎唐小婉,“快進屋洗洗手,你看看,都埋汰成啥樣兒了,彆往嘴裡送……國偉?”
唐國偉站在院門口靜靜地看著娘倆,眼圈還有點兒紅。
尹曉娟拎起女兒抱在懷裡,急急地走向他,擔憂地問:“怎麼了?出啥事兒了?”
唐國偉壓抑著情緒,拉著她走進屋裡,才一把抱住她和女兒,緊緊的,“隊委會推選我暫代副隊長。”
尹曉娟靜了幾秒,驚喜:“啥?真的?!”
下鄉的幾年,知青的身份一直以來並沒有讓他們在農村有任何的優待,隻有改變自己,她幾乎已經融入進了農村。
這一年,知青的背景和學識讓她在接生員培訓中更快的進步,她才重新有了身為知青的驕傲。
沒想到丈夫也有意外之喜。
“咋這麼突然?”
唐國偉心情激動,抱得越發緊,“我也沒想到……”
許誠進去,副大隊長誰來做,乾活的時候大夥兒討論過,有說沒準兒是老許副隊長出山,有說沒準兒是王老,也有說彆人兒的,沒有一個人想過唐國偉這個知青。
連唐國偉自己都從來沒想過。
唐國偉道:“趙主任說我有優勢,也有缺點,讓我自己想清楚,不然對以後的工作不利。”
“那你好好想,彆辜負大隊和趙主任的信任。”
“嗯。”
兩人幾乎沒多想,就將唐國偉當上臨時副隊長的源頭放在了趙柯的身上,但趙村兒大隊一樣很好,因為這片沃土養大了趙柯,還讓趙柯和他們都茁壯成長。
唐小婉夾在中間,小腦袋拱啊拱,拱出來,“擠死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