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株有半人高,綠色的莖葉頂上,粉的紅的粉紅的粉白的……一朵朵小花燦爛地開著。
大隊原來沒有院牆,正麵開闊,兩堵花牆給大隊院兒和道路劃下分界。
辦公室外的房簷下,趙柯拿著本子快速地翻看。
魏如月膝蓋並攏,乖巧地坐在她旁邊兒,眼巴巴地盯著她。
趙柯看完,抬頭,笑著誇獎:“字很工整很漂亮。”
等了好一會兒,竟然說字……
魏如月神情有一瞬間地空白,然後從耳根開始,泛起紅暈,“沒、沒有,我寫得不太好……”
“當彆人誇獎的是事實時,不用謙虛,你應該說謝謝誇獎。”
魏如月不好意思,“我、我真的不夠好。”
她不覺得趙柯的誇獎是事實。
趙柯逗她,“可是我就想聽‘謝謝誇獎’。”
魏如月吭哧半天,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趙柯沒勉強她,說道:“你還小,見識和學識還沒有那麼多,事實上,生孩子那攤子事兒,也有一門課,叫生物,隻是小學還學不到,等你看到了,就會知道,從孕育到生產的整個過程,胎兒沒有自主權,但父母掌控著孩子的生命,開始,或者結束。”
趙柯儘量用淺白的話來說明,詢問她:“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魏如月慢慢地點頭。
大概的意思,她能理解。
“是他們要生你,決定權不在你,他們沒生出期望的孩子,是他們的問題,跟你沒關係,他們責怪你,是他們沒道理。”
魏如月咬唇。
“說白了,母雞下蛋,你就是顆蛋,啥也不知道,你出來就是白皮,他們非想要紅皮,塞回去重造,可能嗎?不能嘛,明知道不能,還嫌棄白皮蛋,有道理嗎?你就說白皮蛋冤枉不冤枉吧?”
魏如月順著她的思路想,白皮蛋是挺冤枉的……
“不用自我懷疑,不用自卑,也不要陷入怪自己的旋渦,那會讓你的思維產生偏差,引導你做出不夠優的選擇和決定。”
趙柯耐心地說:“你要學會思考。”
魏如月眼神有些迷茫。
“不是胡思亂想,越想越混亂,越想越煩躁的那種,是……”趙柯想了想,“打比方說,你是白皮蛋,但你要假設你是鵝蛋,你跟公雞母雞紅皮蛋都沒有關係,然後再去看他們。”
趙柯說著,還要觀察魏如月的表情,她聽沒聽懂,眼神確認。
魏如月邊聽邊點頭,等她說完,腫的跟紅皮蛋似的眼睛真誠地看著她,不過腦子的小聲問:“蛋……不是啥也不知道嗎?”
趙柯:“……”
孩子的天真,打敗了她。
趙柯卡殼後,“那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跳出關係,理清思緒,進行思考。”
魏如月不理解地問:“要怎麼跳出關係?”
“不要期待、幻想他們愛你。”
魏如月鼻子一酸,眼淚又要湧出來,“彆人的爹媽……”
趙柯搖頭,打破她的感情用事,“你如果一直糾結這些,對目標的實現沒有任何作用,是你說不想放棄的。”
魏如月埋在手肘間嗚咽了兩聲,重重地擦了兩下眼睛,抽抽搭搭地問:“那要怎麼理清思緒?”
趙柯手指敲了敲本子,“以你的觀察,你爹媽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分開?”
魏如月回答:“我媽不走,我爹打不走她。”
趙柯點頭,“那來分析你家人……”
魏如月瞅著她,一直沒有等到下一句話,漸漸睜大眼睛,“我分析嗎?”
“當然啊,咱們這個同盟隻有你和我,你是最了解他們的人,你是最想改變他們的人,難道讓我分析嗎?”趙柯絲毫沒有為難小姑娘的羞愧,“你隨便開始吧。”
趙柯還是很善良的,指了指本子展開的那一頁上魏老太的兩句話,提示她:“這就是有效情報。”
“誰說沒用?嫌工分多,工分咬你手啊。”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瞅著就不像個有福氣的,指著你給我爭口氣,我看是指不上!”
魏如月盯著那兩句話,盯得久了,仿佛奶奶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她學習成績很好,會舉一反三。
“我奶節儉,總讓我努力學習,彆浪費她的錢,給她爭回麵子,她不喜歡我哭哭啼啼,還說過牛小強他們那麼淘氣,瞅著才喜人。”
“我爺喜歡孫子,不待見我,我好幾次聽到他誇對門兒的莫宇哥哥和莫浩懂事兒,將來有出息。”
“我媽不敢閒著,不敢大聲說話,眼睛裡隻有我爹,她嘴裡說我爹不舍得趕走她,心裡怕我爹不要她,她一直讓我聽話。”
“我爸覺得絕後了,努力沒有用,他不喝酒的時候,沒那麼壞……”
魏如月說到這裡,眼睛一亮,“沒有酒,他是不是就不打人了?”
“你爹不是會泡酒嗎?治標不治本。”
魏如月失落地蔫頭耷腦。
趙柯沒評價她的分析怎麼樣,隻問她:“你發現你的長輩們有什麼特質嗎?”
魏如月緩緩搖頭。
趙柯意味深長地說:“他們很好懂,這對拉攏盟友很有利,有人對你有要求,意味著他想要從你身上獲得什麼,他可能需要你……”
魏如月聽到她說家人需要她,立馬露出驚喜,“需要我嗎?”
趙柯再次敲打她,“不要設想他們愛你,這會讓你不夠理智。”
魏如月眼裡又擠出一泡淚,“我還是個孩子……”
“需要我再次提醒你嗎?是你說不想放棄。”
“好嘛……”
魏如月吸吸鼻子,重複:“他們需要我。”
“嗯哼。”趙柯看了眼手表,加快語速,“清醒地看待任何一段關係,當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你能夠控製給予,帶給對方希望,一定程度上就能占據主動權。”
“那麼,思考一下,你覺得誰對你的要求最強烈。”
魏如月試探地開口:“我奶?”
“你該怎麼拉攏她成為盟友?”
魏如月陷入思索。
花牆外麵,餘秀蘭站在那兒,喊:“魏如月,上課了!再不走該遲到了!”
魏如月被打斷思緒,看向趙柯,“趙主任……”
“學生,學習重要,認真聽課,彆在課堂上胡思亂想。”
魏如月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往出走。
趙柯叫住她:“再給你個提示,以結果為導向,從結果逆推。”
魏如月聽不懂,滿腦子困惑地走向餘老師。
餘秀蘭打聽,“她跟你說什麼了?”
魏如月抿抿嘴唇,請教老師:“餘老師,結果導向、結果逆推是什麼意思?”
“這是她跟你說的?”
魏如月點頭。
餘秀蘭也頭一回聽說這種詞,可她結合趙柯的行事作風,一下子變領會到,“她讓你畫大餅給人吃!”
魏如月微微張大嘴,好像……理解了點兒。
下午,老魏家——
魏如月放學回來,便熟練地熱飯,邊燒火邊寫作業。
四個大人下工回來。
苗鳳花進廚房便趕她出去。
魏老太瞅見她拿著作業本兒,又老生常談:“我讓你上學,你得好好學,必須拿第一,不能讓我丟臉,聽見沒?”
魏如月聽話,從來不敢有任何的主動,主張,也不敢要什麼東西。
以前,她這麼說,魏如月都隻會低著頭低低地應聲。
但今天,魏如月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逼著自己對奶奶保證:“奶,我一定努力,等我長大成為趙主任那樣厲害的人,掙大錢都給你花,我想給奶買新衣服新鞋,想讓奶吃好多好多肉……”
魏老太驚訝。
她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性子,竟然能說出這話來。
不過,魏如月這性格,也不敢撒謊,那就是真心的。
魏老太難得有些滿意,“你知道孝順我就好,要給我長臉,知道嗎?”
魏如月乖巧地點頭,鼓足勇氣,又問:“奶,要我幫你寫檢討書嗎?”
魏老太心動,又否定:“萬一被趙柯發現,再呲噠我兩句,我臉還要不要了,不用你幫我寫。”
魏如月小心地建議:“不會的,餘老師說我作文寫得好,我可以不直接幫你寫,我說一句,奶,你用你的話再說一遍,跟自己寫的沒多大區彆。”
魏老太一聽,這樣可以啊。
“那趕緊寫,快進屋兒。”
魏如月“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
魏老太急著完成兩封“檢討書”的任務,也不嫌點燈熬油費錢了,點起煤油燈跟她麵對麵坐在桌子兩邊兒。
魏如月先拿筆一氣嗬成地寫出一份兩百多字的檢討書,然後遞給奶奶,讓她用自己的話修改。
然而魏老太掃盲不咋上心,讀都費勁,彆說重新組織語言了。
最後就變成魏如月自個兒翻譯成她平常的口吻,寫了一封檢討書,讓奶奶抄寫。
油燈下,魏老太死死捏著筆,重重地描著一筆一劃,帶著笨拙和生疏。
小小的魏如月看著,緊繃的心忽然就鬆弛了些。
似乎……不怎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