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月!你在家嗎?”
一大早, 牛小強帶著兩個同班的男同學站在老魏家門口堵門兒。
老魏家人都在。
魏老爹看著他的眼神慈祥,“小強啊,魏如月惹你了?我揍她!”
說到後一句, 語氣變凶。
牛小強不理解, 有話直說,一點兒不憋著,“我還沒說來乾啥呢,你揍她嘎哈?魏如月跟鵪鶉似的, 她能惹誰?”
“沒惹你就好。”
魏老爹表情柔和地瞅著他們三個,“熱不熱,進來喝口水不?”
牛小強大搖大擺地走進老魏家的院子。
魏老爹衝著屋裡喊:“魏如月, 小強來找你, 你咋還不出來!”
魏如月還是親生的血脈。
差彆對待明顯。
魏如月默默走出來。
她早就知道會這樣, 心裡還是難過。
牛小強問她:“你是不是偷偷擱家學習呢?”
魏老太替孫女說:“沒學習沒學習,幫著她媽乾活呢。”
魏如月沒反駁。
牛小強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你肯定背著我們偷偷學習,不行,我要看著你。”
魏如月眨眨眼睛, 軟軟地說:“不會的。”
牛小強堅持,“我不信, 你作業題拿來,我檢查!”
魏老爹催促魏如月:“讓小強看看能咋地,趕緊去!”
魏如月委屈地咬了咬嘴唇, 進屋, 拿出作業題。
牛小強搶過來翻了翻,震驚:“你竟然寫了這麼多!”
魏如月否認:“隻有三頁。”
牛小強真情實感地憤怒:“三頁還不多!”
他身後的兩個男孩兒也是一樣的神情,這才放假第一天, 他們都還沒動,魏如月竟然寫三頁了!
“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拿作業去!”
牛小強瞪魏如月一眼,“你彆想偷偷學習,偷偷進步,第一是我的!”
他說完,衝出魏家的院子。
跟他一起來的兩個男孩兒都驚了,不是說好了要去河邊兒撈魚嗎?咋變成這樣兒?
然而牛小強不帶著他們去撈魚,他們也都不敢去,不然家長們知道,就不是罵牛小強“帶壞”他們;
牛小強要是學習,他們也隻能跟著,不然,家長們更得罵他們“牛小強都學習,你們還不學習”、“牛小強學習好,咋玩兒都行,你們瞎瘋啥”……
十來分鐘後,三個男孩兒又回到老魏家,要在魏家寫作業,順便盯著魏如月。
魏老爹和魏大海甚至擔心屋裡暗,他們傷到眼睛,搬桌子到門口,讓他們坐在門口學習。
以前魏如月寫作業,他們從來沒想起來過,會傷眼睛……
大人們去上工,魏如月坐在桌邊,捏著鉛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本子上。
三個男孩子好動,坐不住,寫作業小動作巨多,嘻嘻哈哈。
魏如月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牛小強一抬頭,看見她本子濕了,一驚,“魏如月,你咋哭了?”
另外兩個男孩兒聞聲看見,也都有些慌,哄她:“魏如月,你彆哭啊,哭啥啊……”
人委屈的時候,沒人哄還好,有人哄就忍不住更委屈。
魏如月抽噎出聲。
她白白淨淨的,性格安安靜靜的,說話也細聲細氣,男孩子們都很喜歡這樣的女孩兒,而他們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又很很幼稚很惡劣,經常會想要欺負她們,揪辮子、扔毛蟲、藏作業本……
但魏如月在學校,一般沒人欺負,主要是因為有牛小強這個大哥大同桌。
牛小強壞毛病不少,好處又特彆好。
他毛腦子夢想當大俠,鋤強扶弱,還護短。
像劉小寶,從小欺負樹根兒,去年上學,不死心地想繼續欺負樹根兒,牛小強直接到他教室去,不讓人跟劉小寶玩兒。
低年級的孩子對高年級的男孩子畏懼,牛小強又是有名的“厲害”,教室兩個年級的孩子,真的就不跟劉小寶玩兒了。
為此,劉小寶哭鬨,不上學,他爹媽還找到牛家去,牛家大人倒是說牛小強,不讓他這麼霸道這麼熊,可牛小強誰的話都不聽。
打大哥罵大哥,彆想乾服大哥,到底治得劉小寶在學校裡不敢再任性。
牛小強嫌女生嬌氣,從來不跟女生玩兒,但他又不樂意他的小弟們欺負人,尤其魏如月還在他眼皮子底下,相當於直接在他領地內,當然要管著。
現在魏如月哭哭啼啼的,牛小強一麵兒覺得好麻煩,一麵兒又不能甩手走,抓耳撓腮地想辦法讓她停下,彆哭了。
他哄人的話很笨拙,語氣也不軟和。
魏如月自個兒哭夠了,緩過來,停下。
牛小強簡直長籲一口氣。
寫作業吧,趕緊寫完趕緊走。
三頁題,想要追上不難,但他們寫這三頁的時候,魏如月也在繼續往下寫。
攔著不讓魏如月寫,不是牛小強的作風,牛小強一個人追上魏如月還不行,還得拉扯著小弟們跟上魏如月的進度,因此他們三個愣是在魏如月家寫了兩個小時的作業。
魏如月說要做飯,下午還要洗衣服打草籽,不寫作業了。
此時,牛小強已經超過魏如月兩頁,滿意離開。
“走,去撈魚,明天再來。”
兩個小弟大驚失色,“明天還來?!”
牛小強一本正經,“男子漢大丈夫,咋能讓女的哭?”
小弟一號垂死掙紮:“這跟寫作業有啥關係,咱們不來不就看不見了嗎?”
牛小強拍胸脯道:“我答應幫她忙,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吐沫一個釘,當然得做到。”
倆人再問幫啥忙,牛小強就不說了。
天晴日朗,三人集結小夥伴們,去河邊兒玩水洗澡。
學校,社員們砸牆拆房子。
趙新山這個大隊長也拿鎬上去刨。
土牆,哐哐幾下子,就是一個大窟窿,一群漢子赤膊砸了一會兒,一麵牆就剩柱子了,教室內部全貌展現在眾人眼前。
灰大,趙柯跟趙四爺、顧校長、吳老師、餘秀蘭等人遠遠看著。
顧校長滿眼惆悵,“咱們大隊小學也才建了十來年,這就扒了……”
他和吳老師結婚後,幾乎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在這小小的學校裡。
一開始隻有一間門教室,幾個學生,經常上一年兩年就不上了,很少有學生能上滿小學,拿到小學畢業證。
那時候,倆人總往老隊長那兒跑,也沒少家訪勸趙村兒的家長們送孩子來讀書。可惜,常常碰一鼻子灰,災荒、沒錢,飯都吃不起,沒人能供孩子們讀書。
後來,條件好轉,社員們能夠吃飽肚子,大隊主張,學生漸漸多了,又蓋了第一間門第三間門教室。
他們夫妻沒有孩子,對學校投入了百分百的熱情。
吳老師也很感性,紅了眼,“親眼看著砸掉了,心裡還怪舍不得的。”
趙柯挽上她的手臂,語氣裡沒有一絲惋惜,隻有對未來的憧憬:“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過兩個月,這裡就會有一座不遜色公社小學的學校!”
顧校長和吳老師都看過學校的規劃和圖紙,真的特彆好。
每個年級都有教室。
教室的窗戶是玻璃的,一定會很亮堂。
腳下還要盤地龍,讓孩子們冬天也能夠暖和地讀書……
明明大隊還不那麼富裕,卻第一時間門把錢花在學校上,這些孩子,是趙村兒大隊的未來,也是國家的未來。
他們也在用他們的方式,建設著貧瘠的祖國。
夫妻倆對視,傷感褪去,希望席卷全身。
顧校長道:“我回去出卷子,招新老師得儘快,你上次說,要加幾門課,多教孩子們些知識,老師們早到位,開學之前商量好課程,不耽誤下學期教課。”
吳老師跟他回去。
餘秀蘭見狀,也不看了,“我跟你們一起準備。”
趙柯叫住顧校長,說出她的打算:“我想動員附近幾個大隊報名參加。”
顧校長不解:“咱大隊的知青,不就夠用嗎?”
莊蘭、蘇麗梅一直在給社員們上掃盲課,兩個人肯定能教好課,他心裡其實很屬意她們倆。
趙柯卻搖了搖頭,“咱們大隊的知青,都沒閒著,我問過他們的意見,他們同意不報考老師。”
這下子,趙四爺也走過來,不理解地問:“知青不報,村裡人文化不夠,咋能教學生?”
趙柯道:“所以要放開,從其他大隊選人,而且,咱們不是打算招其他大隊的學生來讀書嗎?總不好直接搶學生……”
她說到後來,壓低了聲音,隻有他們五個人能聽到。
不好明搶,就把好老師招走,想供孩子讀書的人家,肯定希望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去公社讀不現實,離得更近的趙村兒大隊小學就是優選。
趙柯不是要靠學校牟利,鄉下資源整合更有利發展,這是個必然趨勢,既然早晚都會有這一步,不如在趙村兒大隊。
四個人都不傻,很快就想明白她的意思。
親媽餘秀蘭看趙柯的眼神最直白,她是真損啊。
這心眼子,要不往正處用,不定要把這些村子霍霍成啥樣兒,霍霍完還得傻乎乎地感謝她。
餘秀蘭相信趙柯的為人,但當媽的還得提醒她:“你以後就是上天,我也不管你,但就一個,不能禍害人啊……”
趙柯好笑,“我要是打著禍害人的主意,還能讓您知道嗎?”
說給第一個人知道的都不是秘密,她就是不怕人知道,才會說出來,彆的大隊也可以乾,趙柯又沒攔著。
就像投|機倒|把,私底下少不了人冒險乾,趙柯明明更有門路,但她隻是偶爾幫公社的熟人捎帶點土貨,從來不引導社員們掙這個錢。
是,有些錢不膽大掙不到,可趙柯一直有一個觀念,人掙不到認知以外的錢。
如果在社員們架構出穩定的秩序之前,先教會他們投機取巧,未來的某一天,趙村兒大隊一定會臭名昭著。
趙柯很認真地說:“我有底線,隨時隨地接受任何人的監督。”
四個人對視,趙四爺晃晃煙杆兒,“快忙去吧,趙柯有分寸。”
他們三個走後,趙四爺抽了口煙,笑著問趙柯:“我再看會兒,你呢?”
趙柯道:“我回去看資料。”
趙四爺順口關心了一句:“看啥資料啊?”
“都看一點,我想著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一無所知。”
趙四爺怔了好一會兒,才道:“那、那可真不容易,你快去吧。”
趙柯道彆,離開。
教室兩側的牆也敲掉了,趙四爺拄著拐杖,看著趙柯的背影,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煙,感歎:“趙村兒大隊要出大人物嘍~”
·
牛小強一連幾天都在魏如月家寫作業,每回都帶著兩個小弟,且回回都不是相同的配對。
魏家大人們可歡迎了,牛小強他們一到,都得噓寒問暖一陣,才意猶未儘地離開。
甚至,牛小強他們不在的時候,魏如月碰一下書本,魏老爹和魏大海看見,都會讓她等等牛小強,彆一個人偷偷學。
魏如月幼小的心靈,從剛開始的見一次委屈一次,漸漸變得麻木。
“不要期待他們愛你。”
趙柯的話時不時在魏如月耳邊回蕩。
這一天,魏老爹魏大海依依不舍地離開後,魏如月叫牛小強去一邊兒說話。
“我找你來,不是討他們歡心的。”
牛小強理直氣壯,“我討人喜歡,有什麼辦法。”
魏如月:“……”
好欠啊,手癢。
“你不會要哭吧?”
牛小強警惕。
魏如月低頭,“沒有。”
牛小強不相信她嘴說得,彎腰從下往上看她的臉,自個兒確認。
“你乾啥?!”
魏如月嚇得後退一步。
牛小強沒看見眼淚,直起腰,“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我都答應你了,肯定做到。”
魏如月決定再觀望看看。
下午,趙柯家——
趙柯坐在書桌後看報紙,右手邊放著一本筆記,隨時記錄心得。
“咚咚咚……”
窗框被輕輕敲響。
趙柯抬眼,眉眼舒展,“樹根兒,怎麼過來了?”
樹根兒趴在趙柯的窗戶上,告狀:“小強下水了。”
他這個守村人,還挺儘職儘責的。
趙柯問他:“你怎麼發現的?”
樹根兒手指摳木窗框,“小強不帶我。”
趙柯笑彎了眼,小聲跟他說:“放心,有人管他們。”
樹根兒點點頭,要走。
趙柯叫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顆糖,剝開,示意他張嘴。
樹根兒乖乖地張大嘴,“啊——”
趙柯塞到他嘴裡。
不直接喂給他吃,他不知道要攥到什麼時候,送給誰。
樹根兒吧唧吧唧嘴,嘗到甜味兒,露出一個純真的傻笑。
趙柯笑道:“去玩兒吧。”
樹根兒歡快地跑走。
趙柯拿一本厚書壓住報紙,起身,去牛家。
牛爺爺在學校賣呆兒,牛奶奶一人在家。
“牛奶奶,牛小強他們又偷偷下河了。”
牛奶奶一聽,急得扔下納到一半兒的鞋底子,“這死孩子,咋這麼不懂事兒,不讓下河還偷摸下!”
趙柯扶住她的手,“您彆急,我跟您一起去看看,我知道在哪兒。”
牛奶奶關上門兒,跟她出去。
院外,停著一輛自行車。
牛奶奶問:“還得騎自行車?”
趙柯道:“牛小強他們找這個地方,離村子得有三裡多地,走著累。”
那是一條支流,河道口衝了不少石頭下來,一遍一遍衝刷,石頭比較圓滑,下遊水淺又清,趙村兒大隊的規劃裡,那附近會開墾出來,做水田。
而牛奶奶聽後,啐道:“這死孩子,可真能走,要是出啥事兒,跑回來找人都來不及。”
河邊——
天氣熱,一幫男孩子全都脫得光溜溜的,在水裡頭撲騰。
小河水深半米左右,年紀小的孩子個頭矮,完全可以來回遊。
莫宇穩重懂事,怕媽媽擔心,從來不到危險的地方玩兒,莫浩跟牛小強熟了後,今年是第一次下河,他不會遊泳,在水裡赤條條地狗刨。
好幾個孩子都是這姿勢,沒人笑話他。
莫浩遊得歡快,突然小腿上一疼,站起來,抬腿一看,他小腿上緊貼著黑乎乎一長條,嚇得哇哇大叫。
遊泳的、打水仗的、抓魚的……全都望過來。
莫浩甩腿,卻甩不掉,嚇哭,“哇哇哇哇……”
“彆抓!”
牛小強頗有大將之風,製止他伸手抓,淡定地招呼他:“彆哭了,就是個水蛭,你上來,我給你弄掉。”
莫浩那條腿僵直,一瘸一拐地走上岸,還在哭。
其他孩子全都圍上來,看熱鬨,順帶嚇唬他。
“你看它在吸血。”
“好像變大了。”
“會不會鑽進去……”
莫浩那條腿好像沒知覺了,大哭急催:“你快弄啊,我不要它鑽進去吸血……”
“急啥,一個水蛭,哭唧唧的,是不是男人。”牛小強薅了一把乾草回來,瞪人,“根本不會鑽進去,嚇唬他乾啥。”
莫浩害怕,一個勁兒地催促:“你快弄掉,快弄掉……”
牛小強隨便撿了件兒衣服,擦乾手,拿火柴點著乾草,舉到他腿邊兒,火燒水蛭。
水蛭被燙到,蜷縮起來,掉落。
莫浩怕掉在腳上,倏地躲開。
而那水蛭沒燒死,一群膽大的男孩兒拿著小棍兒戳著玩兒。
水蛭縮起來,像個大號栗子,伸長能拉到一匝長。
莫浩根本不敢湊過去,也不敢下水了,穿上衣服,盯著小腿上小小的血點,心有餘悸地抽噎。
“趙主任!”一個小孩兒看見趙柯和牛奶奶的身影,慌裡慌張地扒拉牛小強,“牛小強!還有你奶奶!”
牛小強嚇得一激靈。
其他孩子也驚得捂前捂後,四處找自個兒的衣服。
衣服都是差不多的顏色,慌手慌腳地,根本不知道誰是誰的,有時候兩三雙手扯一件兒,後來乾脆不管三七一十一,能遮羞就行,直接往身上套。
場麵雞飛狗跳。
趙柯下了自行車,適時止步,背過臉,給光屁股來不及穿衣服的小男孩兒們留點兒麵子。
牛奶奶兩條腿倒騰得飛快,直接衝過去,抓牛小強,照著他的屁股啪啪拍了兩下,等看到地上的水蛭,火燒起來,“還下水,淹不死你,鑽進身體裡,血都吸乾!”
牛小強小聲嘟囔:“就會嚇唬小孩兒,根本鑽不進去。”
“你還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