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靈掛斷電話,給了錢,因為雞有味兒,兩人就拎著雞走到招待所外麵等。
衣著光鮮靚麗的女孩兒進出,總要瞅她們幾眼。
何百靈有些自卑,忍不住低著頭,“春妮兒姐,我們站遠點兒吧?”
春妮兒時刻謹記著她的責任,死拽著她不離開大門旁邊兒,憋著一口氣說:“你是來乾啥的?都到這兒了,不能行也得行,挺起腰板兒來。”
何百靈下意識地挺起背。
“就憑你們,也來考文工團?”
黃鶯似的清脆女聲在倆人身後響起。
春妮兒和何百靈望過去。
那是一個穿著鵝黃色布拉吉的女孩兒,大概有十六七歲,身段兒很好,精致漂亮,但天鵝頸子上是鼻孔看人的驕縱臉,說出來的話也不中聽。
她身邊還有一個同樣驕矜精致的中年女同誌,模樣像是母女倆。
春妮兒和何百靈哪怕穿著她們最好的衣服,依然陳舊中帶著鄉土氣。
兩人麵對鮮明的對比,不由自主地畏怯。
何百靈躲在春妮兒的背後,死死地揪著她的衣服。
【趙柯語錄十二:明確目的,避免不必要的爭執,在外麵慫一點不丟人,以後有機會再找回來。】
春妮兒吞咽口水,拽著何百靈轉過身,當沒聽見。
女孩兒見她們這樣兒,氣急,“喂!你們有沒有禮貌,我跟你們說話呢!”
她好像非要跟她們計較。
陌生的城裡,何百靈很慌,揪衣服揪得更緊。
春妮兒緊緊摟著何百靈,又慫又硬氣地安慰何百靈,也安慰自己:“你瞅她們那弱了吧唧的小身板兒,咱倆打她們一打一個準兒……”
母女倆氣得五官變形,女孩兒氣衝衝地說:“你們說什麼呢!”
春妮兒依舊不接茬,專注地哄何百靈和自己——
“趙主任說能哇啦的人不可怕。”
“咱們是來考試的,不是來打架的,不要理她們。”
“咱們根正苗紅,不低氣,不怕人欺負,趙主任有首都和省城報社的關係,敢欺負農民,她們上報紙指定挨批。”
好像碰到硬茬了。
母女倆驟然變色,青紅交加,同時又無語:“……”
她們吵架了嗎?吵了嗎!啊——
有病吧!
這時候,丁小慧出現。
“春妮兒姐?百靈?”
丁小慧從那兩隻雞,大概認出春妮兒和何百靈的身份,然後得到倆人的應聲,便走到四人中間,擋在春妮兒和何百靈,疑惑地看著母女倆,問:“請問,是有什麼事兒嗎?”
中年女同誌打量幾眼她的衣著,調整神色,道:“我女兒就是想問問她們是不是也來參加考試,沒什麼事兒。”
母女倆抓緊下台階,匆匆進招待所。
而春妮兒一等她們走遠,就對何百靈義憤填膺地說:“不爭饅頭爭口氣,咱們是趙村兒大隊出來的人,代表的是趙村兒大隊的臉麵,咋能教人小看,你一定要好好表現,讓她們看看。”
何百靈重重地點頭,宣誓一樣的語氣,“嗯,不給趙村兒大隊丟人!”
跟丁小慧一起來的少年噗嗤一笑,笑眯眯地看何百靈。
春妮兒和何百靈瞅一眼,挺俊俏的少年,隨即便收回來。
看傅知青看習慣了,看彆人,沒啥特彆的。
丁小慧給她們互相介紹:
“這是我表弟,陸揚。”
“這是我跟你說過的,趙村兒大隊的孫春妮兒和何百靈。”
陸揚主動打招呼。
春妮兒和何百靈都隻是拘謹地笑笑。
“鄉下沒啥好東西,從村裡挑了兩隻最肥的雞送過來,很有營養的。”
春妮兒趕緊拎起兩隻活雞,遞向丁小慧。
丁小慧不知道怎麼下手。
春妮兒見狀,趕緊遞到陸揚麵前。
她心裡,老少爺們兒隻要是個爺們兒,就得出頭。
陸揚從來沒碰過活雞,又莫名地有些要麵子,伸出手捏住雞爪子,倒拎著兩隻雞,遠離著緊繃的身體。
他樣子有些滑稽,丁小慧忍不住笑。
春妮兒和何百靈卻沒覺得好笑。
有的人連雞都不敢碰,這樣貧窮的時代,依然過著她們這些鄉下人難以企及的日子。
可她們就是生在鄉下,自怨自艾沒有用,全憑自己努力。
春妮兒抓住何百靈的手握緊:你得抓住機會。
丁小慧看天色不早,連忙道:“彆在外麵站著了,先進去開好房間。”
春妮兒拿到何百靈的考試證明,開好房間,仔細收好證明,婉拒了丁小慧請她們吃飯的邀請,“我們來的時候買了幾個包子,回屋吃就行,明天該壞了。”
丁小慧看一眼拎著雞的陸揚,“百靈是後天上午考,好好休息,養好狀態,那我明天再過來,你們上午有事兒嗎?”
春妮兒明天上午要出去。
“那我下午過來。”
隨後,春妮兒和何百靈一直送他們到公交站點,然後才返回去。
包子有些涼了,但兩個人吃得都很香。
春妮兒對何百靈道:“百靈,你看見那些人了嗎?城裡人就是會瞧不起鄉下人,如果不是趙主任,就連丁同誌他們那樣好的人都不會高看咱們一眼,咱們可以輸在確實比彆人差,輸在背景不厚實,但是不能輸在自己沒穩住。”
“要是沒有趙主任,你上哪兒有這樣的機會?總不能一直是趙主任拉拔著咱們走,咱們也得給她掙臉。”
“你就不想活出個人樣兒嗎?”
何百靈想。
何百靈比誰都想證明,她不是招蜂引蝶,她的喜歡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放在台麵上。
“我知道。”
春妮兒吃完包子,忍不住又把筆記本拿出來翻看。
何百靈湊過去,“春妮兒姐,我看你一直摸,這是什麼?”
“我的筆記。”春妮兒拿給她看,“都是趙主任帶我們出去的時候,教我們的東西,我多多看,心裡能安心。”
何百靈翻了翻,“好厲害,我能抄一份兒嗎?”
抄書應該能靜心。
春妮兒道:“明天抄吧。”
倆人靠在一張床上,翻著寶典入睡。
轉過天上午,春妮兒讓何百靈一個人在屋裡抄書,她早早去供銷社買了些東西,按照趙柯的交代,去幾家廠子聯絡感情。
她算好了時間,正好一個上午都能跑完。
中午帶飯回來給何百靈吃,下午,丁小慧和陸揚一起過來。
丁小慧提出請她們吃晚飯,春妮兒沒拒絕,但是飯錢她出來之前悄悄給了何百靈,讓她快吃完的時候偷偷去付了。
她們出來之前,趙柯給她們帶足了錢,孫大娘給她縫了個錢帶子,結結實實地綁在腰上。
“你們怎麼跟趙柯一個樣子,都說了我來請。”
春妮兒笑得樸實,“我們趙主任說了,丁同誌你幫了我們這麼多忙,關係再好,也不能占便宜,好交情得有來有往。”
丁小慧無奈,不過付都付了,不好再爭論。
天色晚了,丁小慧不想影響她們休息,就帶著陸揚先走了。
陸家——
丁小慧的姑姑和姑父都在家。
姑姑一聽他們晚飯也都是人家搶著花的錢,“這趙村兒大隊的人辦事兒,倒是好看。”
有時候人情往來,不是一頓飯的事兒,是心。
陸姑父則是放下報紙,上麵正好有趙柯的文章,“上行下效,有什麼樣兒的領導,底下就是什麼樣兒的作風,值得交。”
丁小慧高興,“趙柯很好的。”
趙村兒大隊的人也很好。
姑姑問:“要不要你姑父幫著打個招呼?”
丁小慧搖頭,“趙柯知道咱家有關係,但是她都沒來。”
可能就是不想走這種關係。
姑姑姑父夫妻倆對視後,更高看幾分。
考核當天,丁小慧和陸揚過來陪考。
考場不讓靠太近,考生們單獨在前麵候場。
考場的窗子開著,裡麵時不時傳來動聽的歌聲,何百靈懷裡抱著個筆記本,站在隊伍低聲念念有詞。
春妮兒把她的筆記本借給了何百靈,也借給她力量。
丁小慧和陸揚站在遠處瞧著何百靈一點點靠近考場,也跟著緊張起來。
何百靈進考場。
丁小慧為了緩解緊張,問:“百靈表演什麼?”
春妮兒道:“唱歌、跳舞、還有一段兒口琴。”
陸揚有些驚奇,“她還會口琴?”
春妮兒與有榮焉,“我們大隊的知青老師教的,百靈學得特彆快。”
遠在趙村兒大隊的趙柯翻了幾頁書,放下又拿起來。
趙新山坐在辦公室門檻上吧嗒吧嗒抽煙:“何家那丫頭該考了吧?”
趙柯也記掛著,看不進去乾脆不看了,“時間是下午,應該考了。”
不知道怎麼樣……
考場內——
何百靈鼓足勇氣,大聲地自我介紹:“我是來自雙山公社趙村兒大隊的何百靈,我們趙主任是受過《首都日報》表揚的知識青年典範,我要向她學習。”
考官們一聽,又仔細看了看何百靈的資料,交頭接耳。
其中一個考官問:“婦女隊長趙柯?你是那個趙村兒大隊的?”
【趙柯語錄十三:有些牛皮,該吹就得吹起來,路有可能會變得暢通。】
何百靈驕傲地點頭。
誰還不是個有背景的考生,她也有自己的背景,他們趙主任是自己打出去的名號。
趙主任不在,但趙主任無處不在。
“考試吧。”
何百靈拿起口琴,琴聲吹響整個考場……
和城市的姑娘們千錘百煉、完美無瑕的表演不同,琴聲悠揚,帶著少女最質樸的情懷,仿若清風,帶著人的思緒回到狂野,拂過山崗……
考官們眼露驚豔。
技巧可以練,純質的感情卻不易得。
等何百靈唱起歌,她那一把好嗓子,考官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滄海遺珠,驚喜至極。
場外——
丁小慧和陸揚都沉浸其中。
春妮兒則是眼露驕傲和羨慕。
驕傲的是,這是她們趙村兒大隊的姑娘。
羨慕的是,同樣是趙村兒大隊的姑娘,何百靈的年紀輕輕便光彩無比,她卻在泥潭中百般掙紮才爬出來,最青春的年歲,幾乎黯淡無光。
但好在,她走出來了,她們都會有不一樣的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