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大隊大院兒。
趙柯無奈地看著一群老太太,“你們今兒在大隊部團建嗎?”
趙二奶橫眉豎眼,“那姓宋的***還敢回來!你們這些年輕的臉皮薄, 我們這些老家夥撕爛他的嘴!”
她竟然說趙柯臉皮薄……
趙柯有一絲絲受寵若驚。
趙五奶道:“要不是我攔著,她昨天就想去你大伯家鬨。”
趙二奶有個知青女婿, 又一貫對胡和誌挺不滿意,對這種拋妻棄子的知青反應很激烈,“姓宋的也太囂張了,竟然還帶著妻兒過來嘚瑟, 當咱們大隊沒人兒了嗎!”
魏老太難得跟趙二奶站到了統一戰線, “咱們大隊可不好欺負, 必須讓他們有來無回!”
趙柯抽抽嘴角,“咱們又不是土匪。”
劉妮兒附和她:“對,不能莽撞,影響咱們大隊的形象……”
趙柯點頭。
她姥當過婦女隊長,就是明事理。
“趙主任, 你找我們?”
聲音從後方傳來。
趙柯回頭,對劉廣誌鄭廣梅夫妻道:“進屋吧。”
趙芸芸也跟著往辦公室走。
昨天晚上, 她住在趙柯家,趙柯讓她去叫的人。
趙柯問她:“你不走?”
“不走。”
有熱鬨, 趙芸芸才不走。
趙柯沒管她。
而趙柯進了辦公室, 沒能聽見, 劉妮兒對趙二奶等老太太說:“麵對敵人,要講究戰術, 穩狠準,打他個出其不意,戰場必須得拉出去, 以免誤傷老弱病殘……”
一群老太太圍成一個圈兒,邊聽她講戰術,邊嚴肅地點頭。
劉小寶跟著爹媽過來,此時也鑽進圈兒內,腦袋夾在兩個老太太中間,炯炯有神地瞪著眼睛聽。
過了一會兒,王英慧和宋文瑞出現在大隊部。
王英慧明顯捯飭過,頭發捋得溜平,一根發絲都沒垂下來,嘴唇也有了點色兒,看著氣兒比往常露麵提起來不少,沒那麼病懨懨。
一群老太太交換眼神,摸不準她的心態是啥。
是不想被看扁,還是心裡仍然惦記著那沒良心的知青?
人是很矛盾的,也會雙重標準。
以前,村裡很多人覺得老爺們教訓女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兒。
王英慧這樣兒的。
大夥兒說閒話的時候,說她沒有兄弟倚靠,她自個兒留不住男人,一家子麵團兒似的性子,老的心裡過不去,硬生生給自個兒憋咽氣兒,小的也要死不活。
最後普遍將女人的苦難遭遇定義為命苦。
而這些老太太,活得最窩囊的就是錢婆子,她被老錢頭打了那麼多年,始終老媽子一樣的伺候全家,直到老錢頭癱了,不再具備壓迫力,錢婆子才被強勢地拉出來。
趙柯認為不平等會阻礙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解放婦女。
但趙二奶拉攏錢婆子的初衷絕對不是解救一個備受壓迫的婦女於水火,她還是為了自己。
就拿趙二奶來說,如果兒子打兒媳婦兒,趙二奶反應不會很強烈,可如果是趙芳芳遇到跟王英慧相同的事兒,她拚了老命也得抄家夥乾。
村兒裡這種心理的人不在少數,當初趙棉受氣,趙新山就組織著老趙家的老少爺們兒去李村兒要說法。
王英慧……
宋知青一跑沒影兒,大隊這些年其實挺照顧他們孤兒寡母了,社員們嘴碎嘴損,也沒人攪合王英慧和宋文瑞的困難金。
牛奶奶歎息:“大隊以前沒給她撐腰,現在撐了,可彆拿不起來……受苦的還是孩子……”
又過了一會兒,趙新山領著宋鄭兩家人出現。
四個大人全都眼底青黑,眼裡泛著紅血絲,沒有睡好的樣子。
一群老太太冷眼看著宋明傑一行人。
她們不知道鄭家母女無辜不無辜,宋明傑肯定不是好玩意兒。
像趙二奶、金大娘這種,麵相本來就不是善茬,拉著臉盯人,就像看敵人一樣凶悍,好像隨時能衝上來薅他們的頭發。
小宋卓害怕,緊緊抱著母親的腿。
鄭母則是微微張開手臂,護住女兒和外孫。
宋明傑直麵刺人的目光,麵無表情。
昨晚上他幾乎沒有睡,大隊長媳婦兒將他們幾個人安排在了一個屋子裡,鄭母和鄭美珠一個眼神都沒給過他。
宋母想要跟她們說說好話,解釋解釋。
鄭母就冷冰冰地打斷,“不要影響我閨女休息。”
宋家母子倆也沒法兒交流什麼。
宋明傑甚至起過念頭,偷偷去找王英慧,讓她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
可鄭母和鄭美珠就在身邊,他又是住在趙新山家,都是眼睛,很容易被發現。
進退兩難。
宋明傑一整夜都在後悔,為什麼沒提前寫信問清楚趙村兒大隊的打算,為什麼要自作聰明去向老丈人丈母娘坦白……
如果暗地裡拿錢封口,仍然能瞞住鄭家和妻子,根本不會有現在的局麵。
可後悔也晚了。
宋明傑現在隻想降低損失,他絕對不能跟鄭美珠離婚。
辦公室裡,王英慧聽到動靜兒,坐立不安。
宋文瑞側頭瞥了一眼外頭,窗口都是老太太,看不著彆的人,便又低下頭。
劉廣誌和鄭廣梅還沒和好,夫妻倆坐在一條長凳上,中間還空出一個人的位置,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趙柯帶他們進來,就讓他們坐著等一會兒,啥也沒說。
屋裡,最興奮的是趙芸芸,一張長桌,趙柯身邊的位置是給趙新山留的,她挨著趙柯坐在長桌窄的一邊,眼睛探照燈似的,來回瞄,誰的反應都不想落下。
趙柯咳了一聲,輕輕提醒:“大隊長要進來了……”
趙芸芸立即收回看熱鬨的眼神,正襟危坐。
片刻後,辦公室的門打開,趙新山率先走進來。
隨後,是宋母,宋母之後是宋明傑,最後是鄭母、鄭美珠和小宋卓。
王英慧兩隻手攥在一起,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準備,才抬頭去看來人。
宋母見過王英慧一次,王英慧就是耽誤她兒子前途的鄉下女人,她用了所有刻薄的詞彙去貶低她,現在看她的眼神依舊不屑。
王英慧一瞬間夢回當年,虛弱的身體做出的反應比當年還不如,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
“娘。”宋文瑞擔憂地扶住她。
宋母這才看向宋文瑞,眼裡帶著審視。
宋文瑞滿心滿眼都是母親。
王英慧的自尊支撐著她,幾秒後咬緊牙關,強撐著抬眼,看向後麵那個幾乎沒變過的男人和他後麵大著肚子依然光鮮的女人。
宋明傑的神情冷漠,看她的眼神帶著無法掩飾的厭惡。
而鄭美珠,即便神色憔悴,打量他們母子時滿眼的痛苦,她的外表、她身邊細皮嫩肉的男孩兒、她的孕肚……全都刺痛王英慧的眼和心。
王英慧沒有錢,很多年沒買過布做新衣服,母子倆全都穿著補丁最少的一件舊衣服。
鮮明的對比下,王英慧難堪的無法呼吸。
趙新山指向空著的兩條板凳,道:“坐吧。”然後走到長桌後,坐在趙柯身邊。
鄭母扶著女兒坐在靠牆的板凳上,宋家母子隻得坐在中間的長凳上。
他們旁邊是劉廣誌和鄭廣梅,劉廣誌和鄭廣梅旁邊才是王英慧母子,隔著距離,還不算太尷尬。
鄭母從背包裡拿出新衣服,看向宋文瑞,“這是給孩子的見麵禮……”
宋母不落人後,也趕緊從兜裡拿出十塊錢,扯出一個虛假的慈祥笑容,“這是我給孩子的見麵禮,買點兒吃的……”
昨天說兩塊錢被嘲諷,鄭母又大手筆的買了衣服,她不得不忍著心疼加了錢。
王英慧如同受辱,應激一樣尖銳地拒絕:“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施舍!”
宋文瑞卻是看了趙柯一眼,走向宋母。
“你乾什麼!”
王英慧猛地站起來,頭暈,又跌坐在長凳上,“宋文瑞,你有沒有廉恥心!你是不是不聽我話,你給我回來!”
宋文瑞有些擔心她,卻並沒有如她所願回去,接過了宋母手裡的錢,便繼續走向鄭母。
宋母不喜,“你媽怎麼教你的?對長輩這麼沒有禮貌,連句話都不會說嗎?”
宋文瑞滿不在乎地說:“我有娘生沒爹養,很正常。”
“你!”
宋明傑也皺眉看向宋文瑞。
宋文瑞沒有看他,徑直走向鄭母。
趙柯昨天跟他說,表現得越在意、越激動、越不堪,他們越得意,他還跟趙柯練了表情管理。
所以從他生父露麵,宋文瑞就沒有露出憤恨的情緒,也沒有絲毫對父親的濡慕。
宋文瑞對鄭母禮貌鞠躬,“謝謝,我不能收你們的見麵禮。”說完就返回母親身邊。
鄭母驚訝,抬手想叫住他,“誒——孩子……”
鄭美珠同樣很意外。
小宋卓貼著母親坐,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宋文瑞,他雖然小,但知道,這個大孩子……是他的哥哥。
最難受的是宋明傑和宋母,宋文瑞連對鄭家人都這麼客氣,唯獨對他們冷淡。
母子倆很懷疑,是不是趙村兒大隊教了他什麼,故意讓他們臉上不好看。
王英慧卻隻覺得兒子對鄭家人好臉,就是在打她的臉,背叛她,扯過宋文瑞的手臂就揚起手……
“咳!”
趙新山咳了一聲,冷颼颼地瞪她。
王英慧畏懼他,咬了咬唇,甩開宋文瑞的手。
宋文瑞看著母親,有些委屈地鼻子泛酸,強忍住。
趙柯溫和地出聲:“直接進入正題,我們大隊不斷感情官司,不關心你們這麼多人的來意,宋同誌既然親自過來,我們就麵對麵說撫養費和賠償金。”
劉廣誌和鄭廣梅坐在八卦內場,比窗外的老太太們位置都近,看家人的熱鬨看得投入。
而鄭廣梅一聽撫養費和賠償金,立即坐直,比當事人都在意似的。
“之前寄過去的信,我們大隊列了明細,有備份,478元撫養費和356元賠償金,我昨天說翻倍,我們大隊長認為該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們大隊不占人便宜,不過宋同誌這麼有心,我們也不能不領情,就湊個整,一千塊。”
“我們大隊隻接受一次性結清,你是借也好,怎麼樣也好,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如果有異議,我們大隊會直接向宋同誌的單位追討。”
趙柯語氣很溫和,態度很強硬,而且句句都表明,趙村兒大隊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劉廣誌和鄭廣梅直接瞪大眼睛。
屋外也吸氣聲不斷,窸窸窣窣地議論。
王英慧也不知道大隊要了這麼多錢,怔住。
趙柯看向宋家母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什麼時候把錢給王英慧和宋文瑞?”
一千塊!他們怎麼不去搶?!
宋母暴起,“王英慧!我就知道你這個鄉下女人貪得無厭,當年我趕走你是對的,要是留下你,你肯定要毀了我兒子。”
王英慧無法忍受她的看輕,“我沒有貪得無厭,我沒想要……”
趙柯淡淡地睨她。
趙新山直接喝止:“王英慧,你閉嘴。”
屋外,老太太們議論聲更大,這回是針對王英慧。
“你腦瓜子讓驢踢了!”
“大隊給你們娘倆撐腰,你還當起好人兒了。”
“一天天淨乾那沒屁擱楞嗓子的事兒!”
王英慧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受不了罵。
屋裡,鄭廣梅也覺得她缺心眼兒,“人給你害成這樣兒,憑啥不要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