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需要充足的睡眠的, 當胃部的饑餓感得到了滿足,大腦就會向人下達睡眠的指令。睡眠是人類生存必須進行的行為,這是常識,也是最基本、要緊的生理需求。
所以吃飽了, 就該睡覺了。
盤星教從上到下的生活作息都向教主夏油傑看齊的, 想嗨也可以, 出去,不要帶壞家裡的孩子。
但這是人類的常識, 而不是【五條悟】的。
人類需要睡覺, 咒靈可不需要。
麵不改色一口接一口地把擺在自己麵前的甜點全部吃掉的【五條悟】沒有再犯吃餐具的錯誤,他收回手,無視了美美子和菜菜子目瞪口呆的注視, 像夏油傑那樣把雙手放在腹部, 微微偏著頭,視線落在夏油傑身上。
——然後呢?
給他吃的食物已經吃完了, 飯吃完了,然後要做什麼呢?繼續吃嗎?
他還沒有吃飽。
雖然這個叫甜點的食物味道很好,【五條悟】想, 但是還不夠好。
不過……
人類的食物吃再多都沒有一點用處的白色大貓端坐在座位上,按耐住想要出去捕獵真正食物的本能,乖巧地看著眼前願意投喂照顧他的人類。
是友善的。
他可以聽話。
夏油傑耐心地等待【五條悟】吃完飯,同美美子她們說過幾句話後,就帶著【五條悟】去準備好的客臥休息了。
等待中的夏油傑也不是沒有目的地什麼都沒做,他在仔細地觀察【五條悟】。
在明亮的白熾燈的照耀下,他看見【五條悟】乾淨的白襯衫上有幾處不起眼的汙漬, 純白裡混雜著幾點汙濁, 令他覺得刺眼極了。
但除了這幾點像是不經意沾上的汙漬以外, 【五條悟】衣著整齊完好,沒有半點淩亂,不像是在戰鬥中失去記憶的。
是沒有開啟無下限才沾上的汙漬嗎?是已經失憶了一段時間了,還是近期才突然失憶的?如果是已經失憶了一段時間,那在他身邊照顧他的人是誰?五條家的人,高專的人,還是……那個世界的夏油傑?
為什麼他一個人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來之前究竟在做什麼,或者究竟遭遇了什麼?
如果他來到這個世界是意外,那他是接觸了什麼極為特殊的咒具,還是遭遇了擁有特殊能力的咒靈?
但如果是有人在蓄意謀劃的話……
夏油傑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縷厲色,是哪個詛咒師勢力,還是那群該死的爛橘子,亦或是兩者合謀?
沒有線索。
失憶的【五條悟】也沒法告訴他答案。
夏油傑收斂起不小心蔓延的殺意,很自然地握住【五條悟】的手腕,帶著人離開了餐廳。
回廊上依舊隻有夏油傑一個人的腳步聲,映在地上的影子有兩個,並排著,一人牽著另一個人。
如果夏油傑足夠認真地去觀察【五條悟】的影子,就會發現他的影子其實是活的,有東西在影子裡極為細微地蠕動著。
他沒有注意到,一是沒有觀察彆人影子的習慣,二是……【五條悟】的絕對乖順讓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滿腦子隻知道去想關於【五條悟】是如何失憶,又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事情。
他們來到了客臥門外。
這間客臥就在夏油傑的臥室旁邊。
太近了。
夏油傑一邊打開盥洗室的障子門,一邊用五六歲小孩子都能理解的語句教【五條悟】怎麼洗漱,一邊在心裡想這裡和他的臥室隔得太近了,萬一……他跑都跑不掉。
可謂是一心三用了。
【五條悟】乖巧的模樣過於唬人,末了,夏油傑問他:“悟,聽懂了嗎?會用了嗎?”
【五條悟】:……
他遲疑地,點了點頭。
夏油傑放心地去回到自己的臥室,去幫他拿換洗的衣物了。
盤星教以前沒有留客的先例,和【五條悟】身形相近的隻有夏油傑一個,雖然高了半個頭,但是湊合著穿一晚是沒有問題的。
一個人留在盥洗室裡的【五條悟】如臨大敵地回憶著夏油傑方才的教導,一個動作停一下,一個動作停一下,仿佛卡殼的機器,十分艱難地完成了刷牙洗臉的步驟。
到了洗澡這一步,他又頓住了。
洗澡該怎麼做?
將近一米九五的白發青年直挺挺站在浴缸前,洗了臉也不擦,水珠順著他線條優美的下頜低了下來,沁濕了純白色的襯衫。
看似平平無奇的藍色絲帶才被主人一同帶著泡進水裡,此刻卻滴水不沾,乾爽得可以隨風飄揚。
【五條悟】想了想,彎腰伸手去開水龍頭。
水蓄滿一半時,夏油傑從自己的衣櫃裡找到了一件沒有穿過的純色睡衣,版型寬鬆,目測會很合身。
水蓄滿三分之二時,夏油傑走到了客臥門口,【五條悟】關掉了水龍頭。
夏油傑走進客臥,走向盥洗室,剛要開口,就聽見嘩啦一聲,聽起來是有好多水濺到了地上。
黑發青年眼皮子一跳,三步並兩步走進門都沒關的盥洗室,和衣服不脫、褲子不脫,鞋也不脫,整個人直接泡進浴缸裡的【五條悟】兩目對視。
夏油傑:……
夏油傑單手拿著睡衣,另一隻手捏了捏眉心。
天哪,他不是說過脫了衣服才能洗澡的嗎?
【五條悟】:衣服是什麼?脫衣服是什麼?
“悟。”夏油傑深吸一口氣,把睡衣放進乾燥的放置架上,向坐在浴缸裡一動不動的人伸出手,“先出來。”
【五條悟】伸手給他,被他拉著站起來,走出浴缸。
大半缸的水都溢出來了,盥洗室裡到處是水,造成這一切的白色大貓渾身濕透,浸滿水的衣物緊緊貼著皮膚,一臉無辜。
夏油傑能怎麼辦?
他隻能安慰自己,這個人失憶了,不是故意,而且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不能打,也不能罵。
是你自己要撿回來的,是你自己要撿回來的,是你自己要撿回來的!
如此三遍過後,年輕教主有再大的火氣也熄滅了。
【五條悟】成功逃過一劫。
夏油傑又教了一遍洗澡的步驟,然後看著他放水,看著他脫衣服,看著他坐進浴缸裡開始玩水,看著他找對自己放好的睡衣。
見他係在眼睛上的藍色絲帶也泡進了水裡,夏油傑以為他忘了取,就想著伸手幫他取下來,免得被泡濕了。
被拒絕了。
【五條悟】抬起手擋了一下。
他不想摘。
夏油傑微微一愣,收回了手,心裡不免起了疑惑。
他的五條悟洗澡的時候都會把墨鏡摘下來放到一邊,就算現在換成了繃帶,洗澡的時候多半也是會取下來的,畢竟繃帶又不防水。
為什麼這個【五條悟】不願意把他的藍色絲帶取下來呢?那根絲帶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除了顏色比較接近那雙眼睛的顏色以外,還有哪裡特殊嗎?
夏油傑把新的疑問壓下去,步履稍顯沉重地走出盥洗室。
他沒有關門,怕裡麵的人洗完澡以後連門都不會開,直接破門而出。
盤星教也沒有餘糧,能省則省。
【五條悟】為什麼不願意取下藍色絲帶?
因為他隻有一隻眼睛,他的左眼裡根本就是空的,隻有幽藍色的咒力填充其中,乍一眼看起來
像是一隻新的眼睛,被看見了很可能會暴露他並非人類的事實。
【超越世界咒靈·五條悟】失去的左眼作為破開[獄門疆]的代價永遠的消失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回來的。
這根藍色絲帶算是一件特殊咒具,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下來。
【五條悟】輕輕拍著水麵,宛如一個天真的稚童,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拍著拍著,他忽然停了下來。
有一個問題。
他想問一個問題。
【五條悟】從浴缸裡站起來,照著夏油傑說的那樣,用花灑衝掉身上的泡沫。
水聲剛停,夏油傑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悟,擦乾身上的水才能穿睡衣!”
【五條悟】收回就要觸碰到睡衣的手,左右看看,拿起準備好的浴巾擦水。
他慢吞吞地擦乾身上的水,先穿褲子,然後邊往外走邊穿上衣。
“悟,是誰?”
走到夏油傑身後,正好換好睡衣的【五條悟】疑惑地問道。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第一次說話,也是夏油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他說得很慢,像是一個很久很久沒有說過話的人,一字一頓,還帶著些微滯澀。
正任勞任怨給他鋪床的夏油傑動作一頓,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頭看他,那眼中的神情晦澀難辨。
半晌,他深深地看著【五條悟像是在說至深至聖的精妙鑒語:“你叫五條悟,五條悟,悟——是你的名字。”
名字?
名字是什麼?
【五條悟】這樣想,也這麼問了。
夏油傑喉頭一哽,些許酸澀湧入鼻腔,他站起來,走過去牽【五條悟】的手。
白色貓貓乖乖伸手給他牽。
“名字就是你的名稱,就像他們叫我‘夏油傑’一樣,你叫‘五條悟’,我叫你‘悟’。”
夏油傑牽著他走到鋪好的榻榻米前,引導他躺下,為他蓋好鬆軟的被子,“名字就是你獨一無二的名稱,隻有你叫五條悟,五條悟隻能是你。”
【五條悟】陷進鬆軟的被褥裡,半懂不懂地說:“我是五條悟,你叫夏油傑,你叫我‘悟’,唔……那我叫你‘傑’。”
他有些高興地揚起尾音,含含糊糊的語調聽起來很可愛。
夏油傑攏進袖子裡的雙手握了握拳,他笑著點頭:“好啊。”
【五條悟】沒有再說話,隔著藍色絲帶看他,被遮住的眼神裡滿是空白的懵懂和亮晶晶的光。
“晚安,悟。”
“……晚安,傑。”白色貓貓鸚鵡學舌,現學現賣。
夏油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站起身,腳步輕盈地走到門外,輕輕關上了客臥的大門。
【五條悟】一動不動地躺在榻榻米裡,耳邊清晰地捕捉著夏油傑每一個動作的聲音,直到隔壁的人也躺進了榻榻米裡,呼吸逐漸變得輕緩,保持了這個動作兩三個小時不變的【五條悟】才學著夏油傑翻了一個身。
五條悟?
我的名字?
窩在被子裡的【五條悟】眨了眨眼睛,他思考了一會兒後,在已經滿滿當當的五分鐘記錄裡硬塞了一句話進去。
“我的名字是‘五條悟’,夏油傑叫我‘悟’,我要叫他‘傑’。”
看著這句話,【五條悟】心裡莫名湧上一股滿足感,他像貓似的蹭了蹭軟綿綿的枕頭,戴著他不肯摘下的藍色絲帶,模仿著隔壁的夏油傑進入假性睡眠狀態。
安靜昏黑的客臥裡,【五條悟】的呼吸頻率逐漸和夏油傑重疊,昏黑的室內有更黑暗的東西從他身下延展開來,慢慢地、從內裡包裹住了這間臥室。
那是他的影子,影子有什麼極為恐怖的
東西正在向四周遊走,在黑暗中看不清形地蔓延伸展著,直至這個小小的空間沒有了空白的間隙。
如同最忠誠的守衛,最鋒利的刀劍。
保衛他。
陪伴他。
……
今夜的夏油傑久久不能入睡,熄燈後,他就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在想盤星教。
他在想五條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