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又來了。
五條悟又一次在睡夢中進入了那個全黑的空間裡, 這一次,他閒散得像是回自己家裡一樣,悠哉得仿佛回到了最安全的母體之內。
可不就是母體嗎?
這裡是[世界]啊。
世界是不會傷害他的, 那是他的[母親]。
五條悟就是這麼自來熟,很輕易地就接受了自己還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媽媽。
但很快, 他就輕鬆不起來了。
如果說上一次世界給他看的“夢境”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模糊得隻能捕捉到很少一部分有用的情報,那麼這一次,即是暴擊。
他看見了一場持續了幾十個輪回的追殺, 追殺的對象僅是一個人——
“羂索!”
白天的時候他見過的那個【五條悟】憤怒地抬起手, 用一發又一發的虛式[茈]將那個倉皇逃竄的人轟成了飛灰。
或在深山老林裡,或在雅致庭院裡, 或在鬨市商場裡, 或在人潮人湧裡……
用術式, 用咒具, 用拳頭……
【五條悟】殺死了那個名為“羂索”的人一次又一次, 臉上的憤怒始終不曾平息,反而越演越烈,如同一座壓抑到了極致的火山, 頃刻間就會噴發。
“為什麼……”
“為什麼?”
【五條悟】迷茫地站在被他轟得滿目瘡痍大地上, 臉上的憤怒褪去, 餘下的隻有空白。
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目標, 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隻能怔愣地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著。
問自己, 或者是其他人?
五條悟不知道, 他記住了羂索這個名字。對方在每一次輪回裡都是不一樣的樣貌, 於是他猜測,羂索要麼會改變自己的外貌,甚至是性彆,要麼……就是奪舍這樣性質的術式。
他更偏向於後一種。
如果是奪舍這樣性質的術式,【五條悟】追殺對方的理由是什麼?羂索奪舍了誰?
五條悟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一個人來——
夏油傑。
那是他唯一的摯友,假使百鬼夜行失敗,傑隻可能死在他的手裡,而他絕不會把傑的屍體交出去。但是死去的傑非但沒有得到安寧,反而被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羂索奪去了身體,可謂是死不瞑目。
他會憤怒到這樣的地步,是理所應當的。
光是想想這種可能,五條悟的氣壓就上來了。
接下來的畫麵更是證實了他的猜測。
那是記憶的碎片,畫麵是零碎的,不連貫的,一閃即過,要不是五條悟目力驚人,他根本就看不清楚,更遑論從中獲得他想要的信息。
五條悟愣住了,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這些全部都是……傑死去的畫麵。
全部都是!
如果一個畫麵就是一次死亡,那麼……傑至少死去了百次!
百次啊……
傑怎麼會死這麼多次?!
五條悟震怒地攥緊拳頭,隨即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傑死了這麼次,而是【五條悟】在“傑會死去”的輪回裡重複了這麼多次。
他一次一次地想要拯救他唯一的摯友,卻隻能無助地看著摯友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死亡,每一次……每一次……
痛苦嗎?
絕望嗎?
憤怒嗎?
上百張畫麵最終定格在了最後一張,上麵終於不止死去的夏油傑一人,渾身浴血的【五條悟】蹲在了勉強能夠認出身份的屍體旁邊,還在滴血的手輕輕握住摯友墜進塵土裡、已經冰冷的手指。
最強咒術師永遠驕傲的
頭顱低垂著,一頭白得格外純粹的頭發如同失去了水土的枯草一般淩亂地支著,不知道彎曲的脊背像是要斷了一樣,無聲地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音。
——他要到極限了。
五條悟看著他,喉頭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艱澀得讓他難受地皺起了眉。
【五條悟】回過頭來,隔著不知道多久的時間、不知道多遠的空間,直直地、向這裡唯一的觀眾看來。
他隻有一隻眼睛。
左眼裡什麼都沒有,一片空洞。
五條悟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什麼,最終又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沉默地回望著他。
兩個五條悟沉默地對視著。
隔著時間,隔著空間,隔著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記憶。
【五條悟】緩緩張開了嘴,裡麵同樣什麼都沒有,就和他失去的左眼一樣。
他變成了非人,卻依舊固執地保留著身為人類時的習慣。
他對五條悟說:“看著我。”
【五條悟】對另一個自己說:“不要像我。”
‘我想要拯救所有人,最終卻無望地發現,有一個人,我怎麼也拯救不了。不是我的力量不夠強大,不是我的決心不夠堅定,也不是我的覺悟不夠深厚,而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就算【五條悟】終於明白了夏油傑的絕望和痛苦,那又能如何呢?太晚了,太晚了啊。
他救不了傑,也救不了他的同伴和學生,他們都將走向死亡。
【五條悟】隻能拚儘一切去拯救即將毀滅的世界,將那會帶走全部人類和生靈的終焉之日抹去,在所有悲劇還未發生的時候,就做出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用他自己換取了所有人的未來。
夏油傑所希望達到的美好未來很簡單,隻要犧牲一個五條悟就好了。
隻要犧牲他一個人就好了。
【五條悟】打出了一個完美結局,集他的改革和夏油傑的理想於一體。
他祭獻了自己的全部,親手抹去了【五條悟】的存在,放逐了自己。
【五條悟】坦然接受了這樣沉重的代價,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他原本能夠做得更好,好好的王炸硬是被他打成了一副爛牌,那些本不應該死去的人也因為他的疏忽大意棋差一著而死去。
這都是他應得的。
被抹除也好,被放逐也罷,都是他應得的。
【五條悟】無能為力,但是五條悟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