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大神的祭典才剛過, 京都炙手可熱的貴族源賴光大人家裡失火了,還是淩晨時分失火的,打得人措手不及。等到救火的人手忙腳亂地趕到時, 這位大人的府邸已經被燒掉一大半了。
被許多貴族小姐傾心的源賴光大人渾身是血,麵色極其陰沉,他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 需要兩個家仆一左一右地扶著,才不至於因失血過多而脫力跌倒在地上。
來救火的小吏們不敢多看,急急忙忙地垂下頭去, 賣力地提著水桶救火。
他們對這樣尊貴的大人物一點都不熟悉, 於是便未能發現,這位大人物身邊今日今時少了一個人影。
——鬼切。
源氏的斬魔之刃在這場大火中消失了。
當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恐怕隻有渾身都是深可見骨的刀傷的源賴光自己才知道了。
而這天之後, 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突然大擺宴席,極為高調地宣布他的麾下迎來一位大將。
有幸去到宴席上的妖怪們驚奇地發現,羅生門之鬼茨木童子的右手回來了, 而那位跪坐在酒吞童子左側的新大將竟然和某個陰陽師的斬魔之刃十分相似。
發現這一驚天大消息的妖怪們紛紛震驚地閉上了嘴,不敢多言, 唯恐因失言而斷送性命。
安倍晴明最近的日子過得很平靜,平靜得超出他的預料了, 京都的暗潮不知因什麼原因而暫且平息了,但這突兀而來的平息之象勢必意味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大陰陽師眼中隱藏得很好的的凝重之色變得愈發地深沉, 還未等他將湧上心頭的煩躁感抒發出來,庭院裡就傳來了式神們的歡笑聲。
還有神樂的。
安倍晴明:……
他感覺自己的頭更疼了。
先是黑晴明, 再是如今這個狐妖晴明,這世上究竟還有幾個晴明啊?
源賴光家失火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幾天了,安倍晴明比其他人要了解一些內情, 他的式神畢竟那麼多,認識的妖怪也很多,情報自然比彆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但他沒有將這件事和住在他府上的狐妖晴明聯係在一起。
或者說,是暫時沒有。
這個狐妖晴明過於滴水不漏了,饒是他都沒有辦法從對方身上看出一點不對勁來,就好像……那家夥本來就是如此模樣。
柔弱,無辜,還有點狐妖特有的“活潑”。
一想到這幾個詞,安倍晴明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像是被自己的形容詞震驚到了。
柔弱?
無辜?
安倍晴明齜了齜牙,一副有被酸到的樣子。
那家夥的假麵騙得了彆人,騙不了他,分明比他還要惡趣味,還偏偏要裝出一副柔弱無助的模樣,就連博雅和他的式神們都有被騙到。
但……
這個狐妖晴明又不像是黑晴明那樣的情況,他的存在,唔,怎麼說呢?給人的感覺很自然,就像是天然就有他這樣一個存在的感覺,與他安倍晴明是相同但又不同的獨立個體。
白衣的陰陽師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另一隻手的掌心,如果狐妖晴明不是類似於黑晴明這般的存在,那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又為什麼給自己一種在照鏡子的感覺?
另外……
安倍晴明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對方有好些小動作,以及某些時候給人的感覺都讓他感到十分似曾相識。
他近來仔細想了想,在某一個天看到了剛回來的尾狐,這才驚覺,那家夥居然和玉藻前很像。
不是外貌,也不對方男性身份已經在他這裡暴露,卻依舊我行我素地穿著女裝,扮成美麗女子的模樣,而是一種……不太能用言語表達清楚的氣質和感覺。
——狐妖晴明,就像是被玉藻前教出來的孩子一樣。
得出這樣的結論,安倍晴明倏地心頭一跳,他感覺自己似乎離真相已經很近了,但在又差了一點什麼,硬要琢磨又琢磨不出來。
相柳京是故意的。
【九尾天狐·晴明】未必能和他大舅這麼像,除了女裝以外,他和【玉藻前】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風格。
是相柳京故意模仿出了【玉藻前】的一些小動作,刻意在自己身上營造出那種獨屬於【玉藻前】的氣質,為的就是逗一逗那位總是處變不驚的大陰陽師。
機會難得嘛,他拍了好多照片,都很值得收藏哦。
不過不能逗弄得太過頭了,不然安倍晴明真的把玉藻前請來了,他的同步率恐怕要往上升,【九尾天狐·晴明】可是被【玉藻前】帶大的。
他是來揍八岐大蛇的,逗一逗這位大陰陽師其實是自己臨時起意。
主次要分明嘛,壞笑。
這所庭院裡沒有一個式神和人類能夠引起相柳京和【九尾天狐·晴明】進行共鳴,因為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類和妖怪同【九尾天狐·晴明】有過聯係和羈絆。
【九尾天狐·晴明】是完完全全的大妖怪,除了他的母親和大舅以外,他不和任何妖怪、任何人結緣,他從未在外麵留下過真正的羈絆。
妖怪的妖神是遊離於眾生之間的風,抓不住也留不住,但他又無處不在。
摸了摸可愛山兔的小耳朵,相柳京往源賴光府邸的方向望了一眼。
源賴光之前還有強大的實力儲備作為依仗,所以他不那麼著急從八岐大蛇那裡獲得更多更強的力量,現在他沒有更多的實力儲備,朝堂之中更有其他爭奪權柄之人對他虎視眈眈,除了八岐大蛇,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快了,就快了。
靜坐在花樹下的黑發美人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將湧上心頭的戰栗興奮壓了下去,他對今日已經路過庭院第次的源博雅嫣然一笑,繼續給可愛的式神們將西方的童話故事。
饒是已經看了好幾次了,源博雅還是有些接受不能。
女裝的晴明美則美矣,卻總是感覺哪裡怪怪的,有一種讓他後背發涼的悚然。
跪坐在大陰陽師身邊的貴公子緊緊地盯著這位友人瞧,像是在洗眼睛,又像是在尋找他與另一個晴明的不同之處。
過於美麗的事物還是比較刺眼睛的,源博雅自認隻是一介凡夫俗子,這過於美麗又顛覆了他以往不少認知的事物恕他接受不來。
安倍晴明:……
他真的要鬨了。
……
最可怕的風暴往往來得悄無聲息。
源賴光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裡準備好了一切,他派出最得力的屬下,命他們哪怕是要以自身性命為代價,也要將最後的祭品帶回來。
這最後的祭品,就是神樂。
這日,安倍晴明剛起,居所就在他旁邊的相柳京和他同時推開門走出來,前者接到了宮中的急召,後者接過可愛式神每日一送的小花花。
這朵小花花每天早上都不一樣,送小花花的可愛式神也不一樣,他們內部似乎還搞了一個抽簽製。
總之可愛加倍,萌得相柳京忍不住給他們挨個兒刷了一個永久性的護盾。
上吧,可愛的式神醬們!
除非天照親至,或者擁有天照這個層次力量的存在,否則誰都打不破他們的盾。
相柳京從今日給他送小花花的螢草這裡知道了宮中急召的內容,說是天皇最寵愛的公主突發急症,最好的醫者們都一一去看過了,全部束手無策,隻能求助於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沒有遲疑,立刻就跟著使者進宮了。
他懷疑那股暫時蟄伏下來的暗潮又重新湧動了起來。
如果換做從前,他不會答應得這麼快,一旦他進宮了,他的府邸將處於危險之中,這裡有他重視的同伴們。
但現在不一樣了,府中還有一個晴明。
雖然幾番試探下來仍然一無所獲,但安倍晴明素來信任自己的直覺,這個狐妖晴明絕對不簡單,有他坐鎮府中,可保眾人無恙。
結果他前腳剛走,成日待在府中無甚動靜的狐妖就帶著好幾個可愛的小妖怪出門了。
其中,就有神樂。
“我隻在附近走走,順便去買他們想要的色團子,姑姑要是不放心,不若一起?”
容貌昳麗的美人是如此的柔弱又乖巧,與安倍晴明一模一樣的麵容上是真摯得不能再真摯的邀請,“她”一左一右牽著山兔和神樂,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有些擔憂的姑獲鳥。
姑獲鳥與“她”對視了幾息,又看了看麵露期待的小妖怪們,以及難得自己想出門的神樂。
她隻能囑咐道:“請早些回來……晴明小姐。”
【晴明】頓時笑彎了眼,眼尾像是暈染了一抹霞色,勾人又溫柔:“自然,姑姑放心。”
他們都會平安回來的。
除了【晴明】和神樂。
人手一份色團子的小妖怪們你一言我一語,隻說大姐姐和神樂去裁新衣服了,他們跟著去那麼遠的街區不合適,就都自己結伴回來了。
姑獲鳥往門外看了看,不知怎的,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可想來想去,她又實在想不到。
大約一會兒就能回來了,再等一些時候吧,若還沒有回來,那興許是遇到了什麼難脫身的事情,她親自去尋就是了。
源賴光的下屬們輕而易舉地帶走了昏迷的神樂,惦念著主人命令的他們並沒有發現,那個與少女同行的、被他們丟在巷中的女子就跟在他們身後。
悄無聲息,宛如一個不存在的幽靈。
[蛻生蓮]是有適用前提的,指定複生對象必須已經死亡,而神樂如今的狀態比較特殊,她介於生死之間,和不死人很像,但又不是不死人。
保險起見,還是讓神樂先死一下吧。
小姑娘有很多羈絆在這世間,有羈絆,她便有了歸處,不會成為孤魂野鬼,更不會立刻消亡於天地之間。
相柳京很相信自己的手速,八岐大蛇搶人的速度絕對比不上他。
隻要通道一打開,他就把那廝從陰間縫隙裡揪出來,按在地上好一頓捶,讓對方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做當反派是沒有前途的。
源賴光將祭台修在了離京都十幾裡外的山中,他提前清除了山中的妖怪,命源氏的死士牢牢把守這裡,因為他足夠小心謹慎,就連安倍晴明都沒有查到此地。
神樂被放在了祭台上,她依舊昏迷著,眉頭緊鎖,縱使再昏迷中也感受到了極度的危險。
可她醒不過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這是源賴光特意讓人新炮製的藥物,能夠使人墜入迷夢之中,沒有解藥是不可能蘇醒的。
這樣也好。
神樂會沒有痛苦地死去,再醒來時,她會重獲新生。
相柳京隱沒在黑暗之中,遮住下半張臉的折扇竟在無光的環境中呈現出金屬般的光澤質感,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狐狸眼裡一片冰冷。
這個站在黑暗中的美人此刻更像是神龕上冷冰冰的神像了。
那些被充當成祭品死去的巫女並不是八岐大蛇解除封印的“鑰匙”,人類的貪和欲才是。
先是失去了鬼切,後又被朝堂中時刻想從自己身上咬下一塊肉來的同僚逼得幾乎舉步維艱,源賴光渴望力量的欲·望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為了得到更加強大的力量,他什麼都可以做到。
不詳的黑霧從裂開的縫隙中迫不及待地湧出,相柳京在黑暗的掩護下搶走了神樂的靈魂,他劃開身前的空間,將緩緩盛開的[蛻生蓮]送到了安倍晴明庭院的池塘裡。
黑霧越來越多,人身的八岐大蛇從縫隙中走了出來,他身後昂揚的九個蛇頭還有個沒出來,麵前就迎來了一陣疾風,一雙白得近乎是在黑暗中發光的手閃現般扼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