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之後,清遊膝蓋上的小烏龜伸長脖子,用儘力氣看向主人。血腥味侵染了這片無暇的雪,這氣味也絕對不該出現在佛門重地,清遊手指上的傷口還沒愈合,但從未有過的悲傷將他完全吞噬,令他不忍睜眼看這人世。
原來言兒是這樣變成小餓鬼的。
他全部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先他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子,雖說家境不是十分富裕,可好在娘親疼愛。有娘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樣,粗茶淡飯也開心……可是從那日起就徹底變了,有人闖進他們家中,將手無寸鐵的娘倆抓走。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呢,清遊根本不敢回憶,心口隱隱作痛。原來言兒已經餓死過一次了,最後一樣吃的東西……是他娘親的三魂六魄!他永遠也尋不到疼愛他的娘了,近在咫尺,遠在天涯,她就在他滿是業火的胃裡飽受煎熬。
清遊忍不住又流下一行淚水,這真相他萬萬不能告訴鐘言,否則他一定會懊惱至死。而他已經不能再死,再次咽氣就會被打入餓鬼道,受無儘折磨,永世不得超生。這怎麼能行呢?
傷口開始愈合,流出的血液意味著神算子的生命在流逝。清遊再也坐不住,也無心念經,他的言兒那樣活潑,快樂,聰慧,如今又通了人性,與人為善,怎麼能去那種地方受苦?
隻要一想到紅蓮業火要燒到言兒的腳,就仿佛自己被燒到一樣,清遊再次動了動腦筋,起身撣了撣雪花,抱著小烏龜走向了藏經閣。
藏經閣是這寺裡最為神秘的地方,誰也說不上這麼多經書是怎麼來的,但是每一位僧人都知道這裡廣納天下學識,隻要將藏經閣裡的經書悉數看完就能通曉天下萬事,再沒有什麼能難得住的。
這會兒他步入藏經閣,踩著老舊木料製成的台階登上了閣樓。桌子上還有一杯早早涼透的茶,是他上次來的時候煮好的。這些年,他沒事就帶著言兒到這裡來,私心想著讓小餓鬼學些本事,將來可以謀一門生活的營生。而言兒也沒有讓人失望,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許多嘗試從不懂到懂隻用了短短幾年,悟性很好。
現下變成求知孩童的人成了清遊,清遊點上蠟燭,借著外頭的雪光一本又一本地翻閱起來。隻要有能保住言兒的法子他就要試一試,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不能將他孤單地留在世上。
此時此刻的後山已經被冷霧環繞,如仙境如幻象。鐘言靠在木屋的床邊,屋裡幾乎無處落腳,滿眼都是小兔子。一到了冷的時候它們就進來取暖,甚至還會主動跳上鐘言的床,暖融融地環著他。
不知道大和尚在乾什麼……鐘言接了一把雪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不一會兒又抱起幾隻小兔兒,歡欣鼓舞地悄悄嘀咕。
“你們知道嗎,原來和尚也有情呢。”鐘言麵色微紅,雖說是鬼,可這幅樣子和天下情竇初開之人沒有兩樣,滿心滿眼盛著一個人,“他總說我不懂事,但世上懂事的人那麼多,又不差我這一個!”
小白兔還在偷吃稻草,三瓣嘴嚼得
飛快,說話間就將一整根從頭到尾吃掉了。鐘言卻不忍責怪,繼續說:“他叫我‘言兒’呢,或許從前我娘親也是這樣叫的。從前我還以為他不會對我動心,沒想到也是那般柔情呢……你們知道嗎,他的手可暖可有力,一下子就將我推倒,可是又不會弄疼我。”
幾隻小兔怎麼能聽得懂人間的情情愛愛,隻覺著乾稻草十分可口。鐘言覺著沒意思,一肚子的情話不知該找誰說,乾脆踩上鞋,梳頭發,顯然是準備出去。
“你們都在這裡歇息吧,可千萬彆出去,外頭要凍死人呢。”鐘言選了赤紅寶石的簪子戴上,“我去廚房,偷偷給他做幾味齋菜!”
從五穀不分到一手好菜,鐘言現在也是有一手好廚藝的人了,偶爾還能學著做做藥膳呢。他飛速地跳下樹屋,小心翼翼走過寒潭,因著有瀑布自上而下所以潭水不會凍冰,一眼能看到下麵那條黑乎乎的蛇。
儘管大和尚說過很多次,這是鯉魚,可鐘言自始至終將它當作是蛇。好端端的鯉魚怎麼會長成這樣啊,腦袋上還起了一個大包,說是突破這層便是“跳龍門”。而跳龍門之前,清遊說要下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到了那時候要提前和百姓說,護好良田,加高河堤。或者將這鯉魚引到深山中去,讓它在山裡飛升,那樣便是下九九八十天的雨也沒事了,傷不著人。
通往佛寺的小徑鐘言已經走了無數遍,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到了,但今日仿佛有什麼奇怪的霧,完全擋住了前方的出口。他連續轉了好久都沒走出去,總覺著在一個地方打轉,可自己並沒有記錯啊,就是這條路。
“奇怪,怎麼下不去了?”鐘言再次嘗試,但無論他怎麼走都會迷失在霧氣之內。難道這是……鬼打牆!鐘言頓時心驚膽戰,要是常見的鬼打牆他完全可以應付,小小的清風弄出來的迷局自然破得掉,可這裡是佛寺啊,在佛寺裡弄出鬼打牆,這隻惡鬼到底多麼厲害?
鐘言摸了摸身上,早知道就問大和尚要一件法器傍身,現在萬事隻能靠自己。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穿透迷霧,直達耳邊。鐘言明知道自己不該停下,這時候出現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無論他怎麼打轉,最後都要回到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