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時轉過身, 看著靠著樹乾的邢必。
“你說什麼?”他問。
“我是為人類而生,永不背叛的朋友。”邢必聲音很低。
那種強烈的壓迫感消失了,冷漠也消失了。
現在邢必整個人都透著悲傷,哪怕被控製了行動能力, 邱時還是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到無儘的悲傷。
還有絕望。
跟那種在末世的災禍中掙紮著的難民的絕望不同, 邢必的絕望是痛苦的, 不解的,迷茫的。
邱時已經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邢必說的是當年雲城的那一戰。
人類驅逐了全部生化體,砍掉了創始人雕像裡那個生化體的頭,抹掉了他們在雲城的存在過的痕跡。
雲城從那時起, 就是一個安全的, 隻屬於人類的世外桃源。
而這背後的真相也許永遠沒有人能看得全。
邢必說的“我代表他們的朋友,殺光了他們”, 應該就是淹沒在黑暗中的當年真相的一部分。
雲城用生化體, 驅離和清理了生化體, 這些直接參與者,被鎖掉了記憶, 關進了休眠艙, 開始了也許永遠沒有儘頭的黑暗之旅。
邱時沒有去開車, 他走回了邢必身邊, 緩緩蹲下。
“邢必?”他攬住邢必的肩,讓邢必靠到自己身上,很用力地摟了摟他。
邢必沒有出聲。
“給你唱個歌。”邱時說。
邢必還是沒有出聲。
邱時清了清嗓子,這應該是他二十五年的人生裡第一次開口唱歌,而且唱的還是一首隻聽過一次的歌。
好在這歌算是很簡單,而且他不知道為什麼, 記憶深刻。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邱時回憶著歌的調子,大概差不多,“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邢必閉上了眼睛。
“怎麼樣?”邱時低頭,“唱對了沒有?”
“這是不是你唯一會唱的歌。”邢必說,聲音依舊很低。
“是,”邱時說,“唱得怎麼樣?”
“跑調了。”邢必說。
“沒事兒,”邱時說,“我想想,應該能想起來。”
他閉上眼睛回憶了一下,那天晚上,那片沼澤,那場戰鬥,那堆火,那個給他唱歌的邢必。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邱時重新開始唱。
耳機裡傳來細細的沙沙聲,接著李風的聲音傳來:“邱時……”
邢必被他控製,由邢必造成的信號屏蔽也就解除了。
“祝你生日快樂……”邱時沒有回答,繼續唱。
“什麼生日?怎麼還唱上了。”李風被他唱蒙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找到邢必了嗎?”李風問。
“祝你生日快樂……”
李風沒再說話,似乎是在聽。
邱時唱完好幾遍之後,回了李風一句:“已經控製了邢必,一會兒我把他帶回去。”
“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接走他。”李風說,並沒有多問唱歌的事。
“我也去。”邱時說。
“我以為你要回掩體。”李風說。
“彙報完了我再回。”邱時說。
“行,”李風說,“你……唱完了就回,不要太久,我們要先處理完了才能通知徐上校他們,時間不是很寬裕。”
“知道了。”邱時回答。
那邊李風沒了聲音。
邱時清了清嗓子,又吸了一口氣,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邢必終於出聲說了一句:“已經完全是另一首歌了。”
邱時愣了愣,笑了起來。
邢必沒有笑,也沒有再說彆的,依舊是靜靜地閉著眼睛。
“我去開車過來吧,”邱時說,“李狗官說時間緊。”
邢必沒有回答。
邱時把他放倒在地上,快速起身,跑過去把車開到了邢必身邊。
胸口上的傷是不疼,但畢竟是有傷,搬起邢必的時候不太使得上勁,加上邢必本身比同等身高的人類要重,邱時感覺自己的傷口都被繃開了,才把邢必弄上了車。
接著又咬牙把那個被邢必殺掉的主體拖到車後,用繩子捆在了車尾。
“我其實是想解除控製的,”邱時讓後座上的邢必躺著,用安全帶固定在了座椅上,“但……現在你還有個二十八天的限製,能救你的人,現在看來隻有李風和吳館長,所以隻能配合。”
邢必看著他。
“好,”邱時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轉身跳到駕駛座上,看了看地圖,確認在可掃描的範圍裡是安全的,他發動了車子,“現在開車。”
車繞過那輛翻倒的巡邏車,還有一地被一拳擊穿胸膛致死的屍體,車子向著一號缺口的方向開過去。
關於邢必說的那一段應該是有關當年的記憶,在跟李風的聯係恢複之後,他沒有再提,他不知道邢必是被打開了本來鎖上的記憶,還是在殺死主體的過程中觸發了什麼,總之這事兒邢必不開口,他就不會讓李風知道。
而他也不想再多問什麼。
“但有時候,我並不想什麼都知道。”
邢必說過的話,他還記得,他當時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想想,如果那些被鎖掉的記憶裡,是這樣的事,邢必也許的確並不想再記得。
一號缺口的位置已經停著一輛陳列館的車,邱時把車停好,跳下車的第一時間是繞到了車後門看了看。
“沒有中轉箱。”李風說著招了招手。
幾個穿著實驗服的人跑過來,用擔架把邢必抬上了車,那個被帶回來的主體也還是老樣子,裝進密封的箱子,一塊兒運往實驗室。
“上車吧,”李風衝邱時偏了偏頭,“我車在後頭跟著。”
邱時上了陳列館的車,坐在了邢必的擔架旁邊。
幾個實驗人員已經開始用儀器在邢必身上細細掃描了,旁邊的顯示屏上密密麻麻的數據不斷地往上拉著。
“吳館長呢?”邱時問。
“在實驗室準備。”一個實驗人員回答。
“邢必情況怎麼樣?”邱時問。
“目前看基本正常,有很多彈片損傷,但不算嚴重,”那人看了他一眼,“你的傷口要處理一下嗎?是不是繃開了?”
邱時低頭往自己胸口看了看,發現衣服紅了一大片。
“到地方了再說吧。”他說。
去陳列館會經過幾條邱時熟悉的路,他從窗口的縫隙看出去的時候發現內城的氣氛全變了。
以往那種安寧的,高高在上的祥和消失了。
除去被炸得露出了山體內部的不少地方,路上的行人也少得可憐,一眼過去,能看到的人基本都穿著保障署或者城防署的製服。
很多地方看得出並不是共生體偷襲時造成的損毀,而是在外城很常見的,難民打砸的風格。
“有難民進了內城嗎?”邱時問。
“是的,”一個實驗人員點了點頭,“起了不少衝突,死了很多人。”
邱時沒說話,他聽到“死了很多人”時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肥料池裡那一池子的碎肉骨渣,頓時有些想吐。
偏開頭乾嘔了兩下,眼淚都嘔出來了。
“頭受傷了嗎?”一個醫療助理問。
“沒,”邱時說,“就是……可能餓了。”
醫療助理遞了個罐頭過來。
邱時愣了愣,胃裡一陣翻騰,但也隻能接過來。
說實話他得謝謝這人遞過來的不是個肉罐頭,相對來說蔬菜罐頭給他的感覺會稍微沒那麼強烈。
雖然菜罐頭他也不想吃,但為了不表現得太明顯,邱時還是打開了罐頭,快速地幾口就把菜捏到嘴裡吃了,把湯汁也兩口灌了下去。
“謝謝。”他把空罐扔到旁邊的垃圾袋裡,順手在邢必的衣服上擦了擦手。
醫療助理給他遞紙的手僵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他接過紙擦了擦手,又擦了擦邢必的衣服。
邢必一直閉著眼睛,從上了車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有再睜開過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整個人都很平靜。
邱時不知道在那個中轉箱或者休眠艙裡的時候,邢必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狀態。
平靜,且寂寞。
仿佛與這個世界無關。
陳列館地下,實驗室。
邱時在內城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保障署倉庫,大概就是這個實驗室了。
這個放滿了各種儀器的巨大房間,伸延出去的走廊,兩邊放著一個個休眠艙的小屋。
還有那個透明的玻璃罩子。
現在邢必回到了這個罩子裡,靜靜地坐在那裡。
“那個二十八天。”邱時說。
“解除時間限製。”吳館長說。
實驗小組的一個人走進玻璃罩子,用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往邢必頸後戳了一下,接著有人在旁邊的儀器上操作著,解除了邢必的倒計時。
“解除控製。”吳館長說。
實驗小組的人解除了邱時對邢必的控製。
低頭坐著的邢必慢慢抬起了頭,視線從屋裡的人臉上掃過,停在了邱時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