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 天氣轉涼。
禦花園內原本盛放的花兒都敗了,湖水冰涼。
溫月聲登基後,周曼娘讓底下的人往湖中養了些魚兒。
溫月聲閒時, 會在這邊禮佛喂魚,倒也還算靜心。
隻今日的禦花園中,卻沒那麼清淨。
溫月聲手裡捏著魚食, 輕垂眼眸,魚食從她指間滑落,落入了湖中,引得無數魚兒爭奪。
她側顏嫻靜,眉眼冷淡,遠看如同入了畫一般。
跟在了她身側的遠安伯見狀,眼眸微閃, 目光不住地落在了她的麵容上,一邊卻道:
“……此番重開科舉,對於整個朝堂來說, 都是件大事。年後先是開鄉試,隨後又是會試,整個禮部忙得不可開交。”
“可這般情況下, 那齊放卻總是在私底下與京中幾大書院的山長往來,於京中最大的酒樓裡設宴,每次設宴,陪著宴席的總有幾個書院內的學子。”
遠安伯微頓片刻,隨後譏笑:“皇上有所不知, 如今京中都盛傳著一句話,叫做來年能否考得上科舉,全看齊放高興與否!”
“皇上重開科舉, 原本便是為了造福於天下百姓,如今倒是讓這等小人鑽了空子。”他見溫月聲垂眸不語,麵容冷淡,光從麵上根本就看不出來情緒。
溫月聲登基後,推行了眾多新政,其中受到了最多波及的人,便是遠安伯這等沒有實乾之能,卻有著爵位在身,依靠爵位過活的所謂老牌勳貴。
削減用度便已經讓這些勳貴苦不堪言了,據說朝廷還打算回收爵位。
凡是他們這些勳貴,三代之內無科舉入仕,無建樹的,均會被削爵。
這等事情一出,這些勳貴自然是坐不住了。
自月初頒布了新規之後,為了保住爵位,勳貴們是手段頻出。
有從自家旁支,找尋能夠參與科考,可以正兒八經考上了進士的人,也有心思活絡,想要往吏部使勁的人,更有荒謬的,便是早先朝堂之上,想要把自家俊俏的兒郎送到了後宮,以求靠著皇帝的寵愛,保自家榮華富貴,昌盛百年的。
因著這些個方式太過荒唐,導致近些時日監察禦史台那邊,亦是忙得腳不沾地。
光就前些日子被彈劾的勳貴,便有七人。
其中最為荒唐的,當屬平江伯,那平江伯今年三十五歲,為了能夠保住自家的爵位,竟是從旁支當中,找出了一個年近五十的學子,欲過繼在了自家門戶下。
此事一出,惹得滿京城的人熱議不停。
遠安伯昨日去茶館酒樓之中,還聽到了有人嘲笑那平江伯。
說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三十五歲的伯爺,還能夠有個快五十的兒子。”
“可不是嘛,這般荒謬之事,虧得他們能夠想得出來。”
在彈劾當日,平江伯就被削去了爵位。
這事一出,讓不少與平江伯同樣打算的勳貴,皆是心頭一涼。
遠安伯也是。
隻不過他所想的,就不是過繼了,而是打算自己謀權。
遠安伯不同於其他的勳貴,先帝在世,他靠著父輩的蒙蔭,得了個禮部的閒差。
官職雖算不得多高,但至少也算得上是朝中大員。
但如今若想要保住爵位的話,僅憑著手中的閒職必然是不成的,而禮部之中,重要官職都已經被占據,他想要往上晉升,隻能將旁人擠出去才行。
幾個主要官員裡,好幾個都是為官多年的重臣,遠安伯思來想去,也隻能夠將主意打到了齊放的身上。
所有官員裡,齊放的出身最低,根基也最淺。
雖說他知曉,此前先帝在立儲之事上遊移不定時,齊放曾跟著一眾朝臣一起,為當今聖上請命冊封皇太女一事。
但參與請命的人諸多,當時齊放的官職,放在了整個官員行列裡都是不夠看的。
後來也是得了內閣學士王進之的舉薦,才從翰林院到了禮部。
遠安伯是不敢開罪王進之,但比較起來,禮部主要官員裡,就齊放最好處理。
迫不得已,他便將主意打到了齊放身上。
倒是沒想到,還真的讓他查到了些東西。
“皇上有所不知。”見得溫月聲終是收了喂魚的手,遠安伯便跟隨其後,聲音低沉地道:“似是齊放這般出身的人,驟然升官,便都忍不住斂財之心。”
“據臣所知,光是這一個月之內,齊放府中就已經收到了大大小小的禮物上百件。”
“此番重開科考事大,若是讓齊放這般居心叵測的人,壞了科舉大事,可就萬萬不該了啊。”
溫月聲行至湖邊涼亭,邊上的穀雨便遞過來了一方打濕了的綾帕,她用綾帕擦拭著雙手,聞言淡聲道:“那你覺得,齊放之位當由誰人來擔任合適?”
遠安伯一愣,沒反應過來,抬眸就對上了一雙冷淡沒有任何情緒的眸:“你嗎?”
被她這麼瞧著,遠安伯心頭便是一抖,他當下想也不想地道:“皇上明鑒,臣絕無此意。”
“臣隻是覺得,像是齊放這樣的人,隻會敗壞禮部的聲名,想要替皇上分憂,肅清朝堂!”
溫月聲聞言,淡聲道:“你何時在禦史台任職了?”
遠安伯的後背上,當即浸出了冷汗。
監察百官,是監察禦史的事,確實是輪不到他來插嘴。
他隻得道:“齊放與多名山長、學子來往之事證據確鑿,臣隻想著效忠皇上,效忠於朝廷,絕無半點僭越之意,還請皇上恕罪。”
自溫月聲登位以來,勳貴之中便一直存在著對女帝登基之不滿。
在遠安伯眼中,他既是願意效忠於女帝,女帝怎麼說也該給他個機會才是。
溫月聲登位不過三月,他的思維還停留在了先帝在時,認為願意效忠女帝,就已經足夠得以重用了。
“是嗎?”哪知,他這番話說出口後,溫月聲放下了手中的綾帕,冷眼看著他:“難道不是你派人謠傳,說隻要走了齊放的門道,便能夠入得朝堂嗎?”
遠安伯神色巨變,當下來不及辯駁,就見溫月聲冷聲道:“收取大批勳貴銀錢,用以栽贓構陷朝廷官員,還承諾幫助這些勳貴保住頭上的爵位。”
“遠安伯,你膽子可不小啊。”
這番話剛說出口,那遠安伯當即軟了腿腳,他倏地一下跪在了溫月聲的麵前,開口便道:“皇上明鑒,這都是誣告啊!”
溫月聲起身,冷眼看著他:“既是誣告,那便要好好伸冤才是。”
“將遠安伯押入刑部。”
這朝堂之上,一共有著刑部、大理寺和順天府三個司法衙門,而像是官員犯錯這般事情,按說都是交由大理寺來處置。
但這次不一樣,溫月聲一開口,便是讓遠安伯去刑部。
遠安伯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抬眼,就見溫月聲麵色冷淡地道:“交由齊放親自處置。”
他麵色巨變,還沒能想清楚這個中的緣由,便已經被拖了下去。
遠安伯剛被拖走,那從一開始就站在了禦花園中,在遠安伯出現後,隱匿在了暗處的齊放微頓了片刻,緩步走到了溫月聲的跟前,躬身道:“微臣,叩謝聖恩。”
此番事情,從遠安伯刻意安排人栽贓他,到得今日遠安伯會主動來宮中,到溫月聲的麵前來往他身上潑臟水,俱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在發現不對之後,便已經搜集了證據,提前遠安伯一步,入宮將一切告知了溫月聲。
那遠安伯從一開始,想著的都是如何將齊放拉下馬,他從始至終都沒能注意到,溫月聲所坐的涼亭桌案之上,擺放著的,就是齊放呈上來的證據。
齊放的字如他的人一般,俊秀溫潤,他文章寫得極好,且條理清楚,將遠安伯所做的事情,逐字逐句列清。
溫月聲輕應了聲,隨後淡聲道:“自今日起,便去刑部任職吧。”
“微臣遵旨。”齊放輕抬眸,鴉羽似的眼睫,遮掩住了他的情緒。
從一開始,溫月聲打算讓他去的,就是刑部。
之所以拐了一道彎,去了禮部中三個月,是因為一個將要推行的新策。
今歲科考之後,將會頒布一道聖旨。
從明年開始,女子也可以正常入學。
不是此前那種學習琴棋書畫的女院,而是跟男人一樣,以科舉為目的的書院。
也就是說,明年之後的又三年,女子便可以正常參加科舉了。
四年之後,女人也可以正常出現在了朝堂上,可以入仕,可以參軍。
這是大徽建朝以來的頭一回。
因著聖旨尚未頒布,朝中知曉的人並不多。
齊放也是得了溫月聲的旨意,先行與幾位山長見過麵,其中細則,還需要更多推敲。
和齊放本人有關的,就是在此事推行之後,他會直接進入刑部,成為刑部員外郎,手掌實權。
這道旨令若是頒布,還不知道還驚掉多少人的下巴。
齊放自入朝以來,或者說是,從一開始他出現在了人前,就是舉報科舉舞弊之事,那時起,所有人對他的印象,都是個羸弱的書生罷了。
他家貧,行事磊落,且過於剛直。
在許多人的設想裡,大概齊放最好的可能,就是先行在禮部之中曆練,日後表現俱佳,便可以往禦史台靠攏。
此後,若得了新帝的倚重,倒也算得上是平步青雲了。
就連齊放所曾預想的,都是如此。
他是個讀書人,對於天下讀書人來說,大概最終一步,便是進入了內閣。
是以,當溫月聲召見他,告知他將會讓他入刑部曆練時,齊放本人亦是驚愕的。
刑部主掌刑罰,光聽得這二字,似乎都與他無乾。
但在那日他回到了家中時,卻是輾轉反側,久久未眠。
齊放雖有大才,但一直以來都是在苦讀,進入朝堂的時間不算久,對於為臣這一項來說,他還過於青澀。
所以他從未想到過,自己原本還有些旁的可能性。
等到真正接觸刑罰、大徽律令後,他卻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適應感。
甚至在入刑部之前,便已經率先為自己洗清了冤屈。
這個位置,比他所想象的還要適合他。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了溫月聲。
秋風之下,女帝穿著單薄,隻著了身玄色衣裙,在蕭瑟的秋風之中站立。
他微頓了片刻,眼眸輕晃,正欲回身叫過女官為溫月聲添衣,抬眼就見得晏陵緩步進了這禦花園中。
這位晏大人,前麵幾日還被勒令不得入宮,今日便又出現在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