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進宮門,她就瞧見膳食太監在不遠處朝她招手。
鵲兒小心翼翼走了過去。
“事情都辦好了?”
“辦好了。”
“親眼看著他喝下去了?”
鵲兒猶豫了下,點頭應是。
膳食太監沒注意到她的遲疑,滿意地點點頭,給她遞了一個荷包。
鵲兒接過,動作隱蔽地捏了捏。
很輕,沒有厚度,裡麵放的是銀票。
“這裡是五十兩,還有五十兩,我已經托人送出宮,保證會送到你娘手裡。”
“多謝公公。”
“五皇子那裡離不開人,你回去吧。”
鵲兒是玉妝宮品級最低的宮女,和另外三人住在一起,她回到屋裡的時候,另外三人也都在。
鵲兒與她們打了聲招呼,端著盆出去洗漱。等熄燈躺在床上,她才悄悄打開荷包。
裡麵裝著一張五十兩麵額的銀票。
鵲兒用指尖輕輕觸碰銀票,眼裡蘊滿淚水:為了一百兩……就為了這一百兩……
身側的宮女突然翻了個身,鵲兒嚇得不敢再做任何動作,直到周圍再次安靜下去,她的身體才慢慢放鬆。
翌日,天還沒亮,她們一屋子人都起來打掃宮殿了。
五皇子今年六歲,暫時還住在玉妝宮偏殿,沒有遷到皇子宮。
鵲兒打掃到五皇子寢宮附近時,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她腰際滑落。她摸了摸空無一物的腰際,又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地麵,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錯覺。
她快速打掃完這片區域,匆匆跑向另一處地方。
就在她轉身離開不久,一點微弱的光在草叢亮起,一片粉色花瓣靜靜躺在地上。
半個時辰後,五皇子起床了。
梳洗完畢,五皇子要去麗妃那裡和麗妃一起用早膳。
他剛走出偏殿,踏上前往主殿的必經之路,一陣風迎麵吹來。
粉色花瓣被風卷起,吹到他的眼前,輕輕打在他的眼瞼上,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伸手去撈。
花瓣被他撈入掌中,五皇子低下頭,還沒看清花瓣的具體紋路——
“殿下,快丟掉它!”
大宮女緊緊盯著那粉色花瓣,神情凝重。
“咱們宮裡,怎麼會有夾竹桃花瓣?”
夾竹桃這種花毒性很強,人誤食之後能致死,所以很少有人把夾竹桃作為觀賞性植物來種植。
但貴妃娘娘非常喜歡夾竹桃,她住的宮殿及附近都種有不少夾竹桃。
麗妃和貴妃不對付,貴妃喜歡的東西,麗妃當然不可能喜歡,玉妝宮是沒有夾竹桃的。
這片夾竹桃花瓣,肯定是宮人從外麵帶進來的。
看這花瓣的新鮮程度,應該剛從枝頭摘下沒兩天,也就是說,他們宮裡有宮人剛去過貴妃宮殿附近,不小心沾上了花瓣,然後掉在了此地。
一片花瓣原本不值得大動乾戈,但事涉五皇子和貴妃,就由不得大宮女不上心了。
她將這件事情悄悄按下,牽著五皇子去見麗妃。
趁著其他宮人伺候五皇子淨手時,大宮女走到麗妃身邊,悄悄彙報了整件事情。
麗妃非常重視這件事情,五皇子可是她的命根子,帝王的寵愛能持續多久,等她年老色衰的時候,她能夠依靠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去查,看看昨天有誰長時間門離開了玉妝宮。尤其是皇子身邊伺候的人,必須徹查清楚,決不能讓貴妃那邊鑽了空子。”
兩個時辰後,一份名單呈到麗妃麵前。
麗妃看著上麵的四個人名,眯起眼睛:“都打聽清楚了嗎,這四人昨天去了哪兒?”
大宮女先說了另外兩人,才說到鵲兒:“這個叫鵲兒的宮女,是前天才來的,她原是在冷宮那位皇子身邊伺候,昨天說是去給那位皇子送東西了。”
要不是大宮女提起,麗妃都要忘了這宮裡還有這麼一位皇子。
麗妃皺了皺眉,仿佛想起什麼晦氣東西般:“是那位生來不詳、克死自己生母的三皇子?”
大宮女點頭應是。
麗妃不悅:“怎麼把伺候過那種玩意的宮女召進咱們玉妝宮?”
用帕子壓了壓唇角,麗妃暫時放下心中不滿,示意大宮女繼續。
大宮女道:“她昨天出門的時候,確實提著一個籃子,籃子裡裝了不少東西。唯一比較可疑的地方就是,她在外麵待的時間門比較久,午時出門,直到申時末才回來。中間門隔了兩三個時辰。”
“不過她前日剛到玉妝宮,品級又太低,不像是貴妃安插進來的人。”
麗妃點頭,指著最後一個負責五皇子膳食的太監問:“他呢,昨天又去了哪裡?”
大宮女道:“他身子不適,去了趟太醫院,托學徒幫他開了些治療風寒的藥。不過奴婢查到,除了昨日,他大前日也曾消失過一段時間門。”
麗妃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看來還真有問題。”
大宮女問:“娘娘,我們該怎麼做。”
麗妃寒聲道:“直接抓起來嚴刑拷打,一定要想辦法撬開他的嘴。。至於另外三人……雖說沒什麼嫌疑,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將他們趕出玉妝宮吧。”
犯了錯,被主子趕走的宮人還能去哪兒?
當然隻能去環境最惡劣的浣衣局,不分晝夜冬夏地給太監洗衣服,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
也許在麗妃看來,她沒有直接要了鵲兒的命,就算是仁慈了。但當鵲兒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卻覺得天都塌了。
她抓著那個來通知她的大宮女,連聲問:“姐姐,會不會是你弄錯了?我才剛來宮中,怎麼會惹惱了娘娘呢。”
大宮女道:“你自己心裡清楚,你昨日去了哪裡。娘娘不喜歡念著舊主的下人。”
鵲兒手一鬆,跌在地上。
她不是念著舊主……
但她怎麼敢說自己昨日是去做了什麼……
對,都是膳食太監害的,要不是他招惹她,讓她去做這些事情,她怎麼會擅離職守,怎麼會回去長信宮!
她要去找膳食太監,要讓他出手幫幫她,就算不能繼續留在玉妝宮,也要讓他把她調去其它宮殿。
想到這兒,鵲兒立即從地上爬了起來,往外疾走幾步,就在她快要走出下人居住的區域時,她看到昨天還高高在上的膳食太監,今日麵如死灰,被幾個人如死狗一般拖走。
鵲兒嚇得捂住了嘴,哆嗦著一句話也不敢說,更不敢再動任何歪心思,老老實實回屋收拾東西,當天就搬離了玉妝宮,住進了浣衣局。
單從環境來說,浣衣局的環境還是比長信宮略好一些的。
除此之外,浣衣局沒有哪一點比得上長信宮。
鵲兒在長信宮裡,雖然也吃不飽穿不暖,但她不會有繁重到怎麼做都做不完的工作,不會有人打罰她、排擠她。
她在浣衣局待了一天,手就因為長時間門浸著冰水揉搓衣服起了繭子。
在浣衣局待了兩天,鵲兒就受不了了。
她拿著五十兩銀子,想找關係把自己調走。
但她是被麗妃罰來浣衣局的,哪個宮人敢冒著得罪麗妃的風險把她從浣衣局調走。
有個膽大的太監,直接收了她的銀子,卻不幫她做事。
鵲兒想把錢要回來,反而被浣衣局的管事狠狠責罰了一通。
躺在冷硬的床上,鵲兒發現自己最後的出路,竟然是回到長信宮伺候三皇子。
桂公公病得那麼厲害,就算沒有她那一碗藥,估計也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雖然她做過對不起桂公公的事情……但是經曆過這一切,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三皇子長大,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彌補錯誤。
鵲兒不斷在心裡說服自己,找了個機會,悄悄溜出浣衣局,再次前往長信宮。
她到長信宮的時候,三皇子正倚在窗邊昏昏欲睡。
“殿下。”
鵲兒沒進屋,隔著窗戶在走廊跪下。
“求您救救鵲兒吧!”
三皇子睜開眼睛,眸光漸漸凝定,冷若春水:“你發生了何事?”
鵲兒隱去了膳食公公的事情,隻說自己為了給三皇子送東西、給桂生找藥,惹惱了麗妃,被丟到了最辛苦的浣衣局。
她舉起自己的雙手,語帶哭腔:“殿下,您看,我的手在冷水裡泡了兩三日,如今又紅又腫。而且浣衣局的管事動則打罵,我手臂上有好幾處淤青。要是再在那裡待下去,也許我根本熬不過這個冬天……”
三皇子慢慢坐直身子,打斷她的訴苦:“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鵲兒咬了咬唇:“奴婢想從浣衣局調回長信宮,繼續照顧殿下。”
三皇子淡淡道:“前幾日,你想方設法離開長信宮,沒有提前知會過我與桂生一聲。如今倒是為了回來跪下求我。”
“奴婢知道,殿下定然還惱著奴婢。”
鵲兒開始大打感情牌,說著她曾為三皇子做過的事情。
估摸著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鵲兒開始認錯。
“前些日子,奴婢的弟弟托人給奴婢帶了口信,說今年家裡收成不好,奴婢娘又病了。還說他們給奴婢定了門親事,等過幾年奴婢從宮裡出去,也不至於沒有依靠。”
“奴婢去玉妝宮,確實有自己的私心,若能多得些獎賞,一來補貼家裡,二來給日後的自己傍身。”
說完自己的私心與苦衷,她話鋒一轉,泣聲道:“但殿下您想想,咱們長信宮是什麼情況?缺衣少糧,冬天最是難熬。奴婢留在長信宮,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殿下挨餓受凍。去了玉妝宮,奴婢還能給殿下送些吃食布匹,私下接濟您和桂公公。”
像是聽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般,三皇子輕輕扯開了唇角:“我在宮中沒有權勢,就算我開了口,浣衣局的管事也不會聽我的話。”
他的聲音輕而溫和,但隻要鵲兒抬頭看上一眼,就會發現他的眼裡一片冰冷。
可這會兒,鵲兒正低著頭,將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娓娓道來:“不會的。再怎麼說,您體內都流著陛下的血,你要是真開了口,再鬨上一鬨,浣衣局的管事不會不同意這個請求。”
“這樣一來,我就要徹底得罪麗妃了吧。”
“殿下。”
鵲兒膝行兩步,來到窗下,伸直身子去抓三皇子的手:“說句難聽的,要是這也算得罪,那殿下早就已經將麗妃得罪光了。您彆忘了,要不是為了給殿下送吃食,給桂公公尋藥煎藥,奴婢也不會被逐出玉妝宮……”
“鵲兒。”
三皇子反手拽住鵲兒的手腕,力度極重。鵲兒疼得抬頭,恰好撞進三皇子那雙淩厲含怒的眼眸,嚇了個激靈。
“從進來到現在,你可曾問過一句桂生的情況。”
鵲兒臉色慘白:“……奴婢忘了。”
“是忘了,還是心虛,所以不敢問?”
鵲兒渾身哆嗦,一股寒意從她的尾椎一路躥升,令她頭皮發麻。
尖叫聲壓在她的喉間門,鵲兒不死心地扯開唇角,懷著僥幸:“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奴婢怎麼沒聽懂?”
“沒聽懂嗎?”三皇子抬頭,看向院中西北角那棵柿子樹。
鵲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樹根旁,有一塊不大不小、明顯剛翻新過的土壤。
“你送來的東西,都埋在裡麵。”三皇子甩開鵲兒的手,“我給過你機會了。”
鵲兒跌跪在地,震驚地看著三皇子。
三皇子沉沉吐了一口氣,又說:“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
可最後,鵲兒還是將那碗熱氣升騰的藥遞了過來。
所以他將那瓣夾竹桃放到了鵲兒身上,利用夾竹桃來引導麗妃的視線,讓麗妃徹查玉妝宮的人事,揪出那個膳食太監。
那個膳食太監要是熬不住嚴刑拷打,就會交代他的同謀。
也許他會交代出鵲兒,也許不會。
但無論他交代不交代,鵲兒都沒有性命之憂——麗妃不是在主持公道,她不會因鵲兒意圖謀害一個無關緊要的太監,而對鵲兒痛下殺手。但麗妃也不會讓鵲兒繼續待在玉妝宮裡伺候。
“桂生沒死,所以我也沒有取你的性命。”
“但這已經是我對你最後的仁慈。以後不要再在我麵前談什麼情分,那會讓我覺得很可笑。”
鵲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長信宮的。
她心裡五味雜陳,有後悔,有害怕,有遺憾……
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宮門外。
破舊卻高大的宮牆將她攔在外麵,隻有那棵高大的柿子樹,從牆內橫伸出幾支枝杈,上麵掛了幾個半生半熟的柿子。
不知怎麼的,鵲兒突然就想起了三皇子的問話。
去年沒有吃上的柿子,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吃上了。